老 彭

■向清平

認識老彭，是在那個酷熱的夏天。

我剛參加工作，與一同考來的三個新同事去一所鄉鎮中學報到。當汽車剛在校門口停穩，便見一個穿了白襯衫的中年男子笑瞇瞇地快步向我們走來。他長著一個碩大的鷹鉤鼻，戴著副眼鏡。透過眼鏡，我分明能看清他的眼睛因笑而瞇成了一條線。

“歡迎你們的到來！路途遠，辛苦了！”他忙著去給我們拿行李。

“他是我們學校的后勤主任！”與我們同車而來的校長向我們介紹說。

我們正欲向他問好，他卻搶先說：“以后我們就是同事了。你們就叫我老彭吧！”說罷他又去拿行李，一低頭間，那眼鏡竟隨著熱汗滑落到了鼻翼，他急忙放下右手的行李，用食指把眼鏡頂回原點。這個喜劇式的印象便在我心里扎下了根，我斷定他是個有意思的人。

后來我與他熟識了，發覺他果然很有意思。

他有一件比較體面的白色襯衣，天稍冷時搭配一件黑馬甲，看上去英俊瀟灑，儒雅的老師味兒十足。不過，這一著裝只在接待來客和有重大活動時才能見到，除此之外，他的著裝又土又舊，下面總是配著一雙褪了色的破皮鞋。一到冬天，破皮鞋便又“變”成一雙老棉鞋，上身是一件暗淡的舊棉衣，卻套上一副霸氣的袖套，儼然一副正要去殺豬的屠夫模樣。當我與他混熟后，曾說過他的著裝問題，他看著我不好意思地一笑，說，我每天大部分時間都與師生們的吃喝拉撒打交道，能有時間穿出個好么？后又自我解嘲地說，我是美不在貌而在心呢！呵呵！你可別看輕我喲！

就是這樣的一個“屠夫”，卻有一位漂亮、體面的妻子，而妻子的漂亮、體面又全是他“打造”出來的。

他的兒子去了外地讀醫科大學，就只剩夫妻兩以校為家，過著簡單的二人世界了。在這二人世界里，事無巨細，都由他操持著，因而男同事們都說他是耙耳朵，把“規矩”搞壞了！女同事們都說他是模范丈夫，是她們心目中的“標配”！而他卻說這是他的一種享受，一種快樂！

他對妻子可謂是體貼入微。每天他都早早起床，做好美味的早餐后，就把早餐放在電飯鍋里保著溫，為的是晚起的妻子能吃上熱騰騰的早餐，然后他才去忙學校的事務，但從未遲到過。妻子娘家人都有家族性的“少年白”，年輕的妻子自然沒能幸免，為此他很是焦慮。也不知道他從哪里打聽來了個偏方，說是用淘米水和茶枯面一起熬水洗頭，可使頭發又黑又亮。于是他隔三差五就會去食堂提一桶淘米水，回家熬煮茶枯水。待妻子回家，他便用這辛苦熬制的湯藥為妻子施展“魔法”，耐心而幸福地為其揉搓著、濯洗著，急切地希望愛妻能一夜之間變回具有烏黑亮麗長發的少女模樣。也許告知秘方者沒有說清楚具體的操作要領或隱匿了什么，我在學校看著他熬制了四年的茶枯水，直到我離開學校，也未見他妻子的白發變黑。我們曾取笑他的無功之舉，他卻笑著說，他享受的不是結果，而是過程！讓我們好一番感慨！

家事如此，他在工作上更是不差。他是后勤主任，是學校的大管家，還是幾個班的地理老師，可見其工作量有多大。但哪家水管漏水、燈泡不亮、廁所堵了、學校沒了菜、花木長殘了等等，大大小小的事，找他準沒錯，他都能把事情做得很圓滿。

有一個初秋的上午，我下了課回宿舍，一打開房門，只見屋里屋外全是水，我急哭了。慌亂之中，我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老彭，便急忙給他打電話：“老彭，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了，我……”我抽噎著說。“咋了，怎么還哭上了？是誰欺負你了？”電話那頭傳來他淳厚而又關切的話語。我把情況告訴了他，不一會兒，他滿頭大汗，氣喘噓噓地出現在我的宿舍門口。一進門，他也不問問什么，便直接去了陽臺。瞬間，水便停了。好神奇呀，難道老彭有魔力嗎？“以后再遇到這種情況，記得關這兒的水閘。”他一邊說，一邊指向外面的水閘。說著他又走進我的房間，仔細地查看水管。“水管老化了，不能再用，必須全部換掉。”“天啊！全部換掉多麻煩呀！”我驚嘆不已。“不麻煩，等我上完第三節課，就上街去買水管，要不了多久就能安好。”一個多小時后，他右肩扛著人字梯，左手抱著一捆白色水管，背著他的百寶箱來了。我的宿舍是學校老教室用木板隔的“兩室兩廳一衛”，房子結構復雜，水管是從房外沿著墻頂引進最里邊的衛生間的，老彭用鉗子拔掉固定舊水管的釘子，取下舊水管，再打新釘子固定新水管。我看到他一顆一顆地拔釘子，又一顆一顆地釘釘子。他白色的體恤衫被汗水浸濕的圖案越來越明顯，又越來越模糊。我給他倒了一杯水：“老彭，休息會兒，喝口水吧！”我手里拿著水杯望著他。“不了，我得抓緊時間裝，還有其它事等著我呢。”他繼續埋著頭釘釘子。“咚，咚，咚”的聲音源源在房間回響。

“老彭，你為什么要親自裝呢？可以請外面的水電師傅來裝呀！”我好奇地問著他。“請人太麻煩，工價又太貴，至少也得200塊，還不包括材料。你看，今天我買材料只花了30幾塊，可以為學校節省200多塊呢！”聽了他的話，我心里發生起小地震來。我能遇到這樣的同事，學校能有這樣的管家，社會能有這樣的人，這不僅是我的福氣，是學校的福氣，更是這個社會的福氣啊！

比起為我修水管，他疏通廁所的下水道更讓我感佩。學校只有一個師生公共廁所，左邊是男廁，右邊是女廁，中間一墻之隔。學校經常缺水，一缺水，廁所下水道就會堵塞，這樣師生上廁所就成了大問題。

那年夏天的一個中午，驕陽似火，整個校園就像是被火團團圍住了一般。沒有重要事情，我不肯邁出宿舍半步。那天恰恰有事要去一趟學生宿舍，當我路過廁所時，看見老彭拿著鐵鍬佝僂著身子，在廁所外搗鼓著。走近一看，他在掏下水道。臭氣熏天，我半秒都不想停留，可他卻像沒事人一般，不停地搗鼓著，搗鼓著……

是啊！有他，便有了校園的春暖花開，香氣四溢，書聲瑯瑯，事事順暢……

我曾問他何以有這樣的心性，他一笑，說：本性使然吧！

后來，由于學校整合，我和老彭選擇了同一所位居城郊的公立中學。

到了新學校，他一口氣接了4個班的地理教學。他不是班主任，卻堅持每天早上叫學生起床，陪學生進行早鍛煉，晚上查學生就寢等。這期間，他有一個明顯的變化——他那一身行頭再也見不到了，穿著雖不乏樸素，卻能讓他充分展示出一個老師的精氣神來。我悄悄問他何以有了這個變化，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環境變了，工作變了，我也得變！我不能讓學校、家長、學生看到我的形象就失去了信心！”

就在教學一切井然有序地進行時，突然他所帶的一個班出了意外——那個班的班主任患了重疾。這個陽光、好學、上進、名列前茅的班集體，得知班主任的病情后，都像斷了翅膀的小鳥，一蹶不振，魂都跟著班主任走了似的。老彭看到此情此景，萬分焦急。他整天守候在學生身旁，為學生加油打氣，并及時向學校申請擔當了這個班的班主任。為提振學生的士氣，他想借學校舉辦的朗誦比賽，讓學生重展雄風。經過精挑細選，他決定朗誦高爾基的《海燕》。指導朗誦、隊形編排、背景視頻、舞臺道具、服裝準備等事項，他一一親力親為。

那一天，秋高氣爽，終于迎來了朗誦比賽。當他的班級學生氣宇軒昂、井然有序地登上舞臺，臺下的師生和評委都出奇地安靜。學生統一著裝白色T恤，胸前“雄霸天下”四個大字霸氣沖天。舞臺上左右兩方擺放著兩張醒目的大海報，圖案是大海卷起波濤洶涌的海浪，一只只海燕正在海浪上高傲地飛翔。學生鏗鏘有力、激情澎湃、聲情并茂的朗誦，贏得了臺下師生們一次又一次的熱烈掌聲。朗誦結束，背景大屏幕上突然顯示出“獻給正在與病魔作斗爭的×老師！×老師，我們愛你！加油！”的話語，讓全場師生心中大震，不約而同地再次掌聲雷動。而讓人想不到的是，這時×老師竟拖著病痛的身體上臺與學生合影留念來了。臺上師生相擁而泣，臺下諸人默默垂淚。最后，學生們的朗誦以98.58分高居第一，他們靠實力掙來了大家的認可。

后來，當我得知這次朗誦比賽學生的服裝、舞臺的海報等，全部是老彭自掏腰包定做的，×老師來觀看朗誦比賽也是老彭有意安排的時，我一時感慨萬千，而他卻說：“看到學生個個雄赳赳氣昂昂，重振了士氣，×老師也從病痛的陰影中走了出來，我花多少心血都值得啊！”

這學期期末，這個班的各項成績又一次名列前茅。成績出來的那一天，他少有地笑得那么燦爛。

愉快地迎來了暑假，原本以為他辛苦了一學期，終于可以放假休息休息了，沒想到暑假卻是他新工作的開始。

在這炎熱的暑假里，他獨自一人開啟了家訪模式。他翻山越嶺，走遍了全班學生的家，把每個學生的家庭情況摸得一清二楚。“唉！他家太貧困了，父母沒有什么勞動能力，家里孩子又多。”“她好可憐喲，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跑了，爸爸又不著家，她就跟著奶奶生活。”“我說他最后一周怎么有些反常，原來是家中起了變故。不下去走走，這些情況我不可能了解呀！”……家訪回來，我常常聽他動情地講起學生的家庭情況。“彭老師又偷偷地給××的飯卡充了200塊，沒讓他知道，好讓他沒有負擔地學習。”這樣的話，我不知道從管飯卡的人員那里聽過多少次。

同事們都說他是老師中的傳奇，可他卻不以為然地說：“我不是傳奇。我只是做了作為一個老師該做的事情。我還做得遠遠不夠呢！”

有時候，世事的變化常常讓人有些猝不及防，就在他把班上學生摸熟摸透后，卻接到上級通知，他被調到對面那所更好的中學初中部任教。理由很簡單，他太優秀，那個學校初中部才組建，更需要他。接到這個通知，他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兩邊確實都需要他，讓他無可奈何，無所適從。

好在新的學校與原來的學校相隔不到500米，他能很方便地回到“老地方”與師生交流。

來到新學校，他依然任教四個班地理。不同的是，他多了一份協助領導分管初中部安全的工作。這時我也調來了這里任教，與他仍然是同事。

他比以前更加“變本加厲”了。他每天五點多鐘趕到學校，叫學生起床，陪學生晨跑、早操。他的“有意思”在這里又凸顯了出來。他不吃教師食堂，偏偏到學生食堂吃飯。剛開始，學校領導還以為教師食堂的飯菜不合他胃口，還特地來問候他。這一問候，才知他實際上有自己的小九九：在學生食堂就餐，既維持了學生的就餐紀律，力保人人能吃飽飯，又能做到學生打飯快捷有序，確保學生安全。他不是后勤主任了，卻仍然義務干著后勤的事。“老彭，電梯壞了！”“老彭，打印紙沒了！”“老彭，教室勞動工具需要換了！”“老彭，我不去吃飯，你給我帶個餅子！”……“哎！好的，我上完課就馬上去做！”他仿佛不知道什么叫“拒絕”。

前不久，學校舉辦教職工元旦晚會。我們初中部集體排練一組大節目，由于他“琴棋書畫，吹拉彈唱”樣樣在行，于是他被選為大合唱的男領唱。幾輪排練下來，大家已熟悉了歌曲，也就散去了。當我們走離排練大廳很遠后，突然聽到里面傳出了我們十分熟悉的歌聲：“……苦也不說，累也不說，多少許諾鞭策著我，刷新紀錄的艱難，自我超越困惑……”這是老彭在唱《無悔的選擇》。

聽著那歌聲，我停住了腳步，想了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