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紹生不是小偷

◎ 梁曉聲

當年我的小學母校有一個校辦工廠，專從民間收集橘皮，烘干了碾成粉，送到藥廠去。橘皮有平喘和減緩支氣管炎的作用。

我的母親每年冬季都被支氣管炎所困擾，可是家里窮，母親舍不得買藥吃。每每看著母親喘不上氣，我和弟弟、妹妹都難受得想哭。我暗想，這么多橘皮，我何不帶一點兒回家呢？當天，我往兜里偷偷揣了幾片干橘皮。以后，每次義務勞動，我都往兜里偷偷揣幾片干橘皮。

母親喝了一陣子干橘皮泡的水，劇烈喘息的次數分明減少了，起碼我認為是那樣。我內心里的高興真是沒法兒形容。母親自然問過我從哪兒弄的干橘皮，我撒謊，說是校辦工廠的師傅送給我的。

沒有想到，由于一個同學的告發，我成了一個小偷、一個賊。那是一個特殊的年代，哪怕小到一塊橡皮、半截鉛筆，只要一旦和“偷”字沾上邊，就是一種無法洗刷掉的恥辱……

在學校的操場上，我被迫當眾承認自己偷了幾次橘皮，當眾承認自己是賊。當眾，便是當著全校同學的面啊！于是我在班級里不再是任何一個同學的同學，而是一個賊。我不敢對母親講我在學校里的遭遇和處境，怕母親為我悲傷……

那個時候，我的班主任老師是一個清瘦而嚴厲的戴著近視眼鏡的中年女教師，她正在休產假。她重新給我們上第一堂課的時候，就覺察出了我的異常處境。放學后她把我叫到僻靜處，而不是在教員室里，問我究竟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我哇地哭了……

第二天，她在上課之前說：“首先我要講講梁紹生（我當年的本名）和橘皮的事。他當然不是小偷，也不是賊，是我吩囑他在義務勞動時別忘了給老師帶一點兒橘皮。老師需要橘皮摻進別的中藥里治病。你們再認為他是小偷，是賊，那么也把老師看成是小偷，是賊吧！”第三天，當全校的同學做課間操時，大喇叭里傳出了她的聲音，說的是她在課堂上所說的那番話……從此我又是同學的同學、學校的學生，而不再是小偷，不再是賊了。從此我不想死了……

我的班主任老師以前對我不曾偏愛過，以后也沒有偏愛過。在她眼里，以前和以后，我都只不過是班上四十幾個學生中的一個，最普通、最尋常的一個……但是，從此在我心目中，她不再是一名普通的老師了，盡管她依然像以前那么嚴厲，依然戴著近視眼鏡……

這以后，我受過許多險惡的傷害，但她使我永遠相信，生活中不只有壞人，像她那樣的好人是確實存在的……因此，我永遠保持著對生活的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