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愛明
大龍灘水電站下閘儲水后,形成了橫跨兩州、三縣的人工湖泊,高峽出平湖的美景,催生了當地對旅游開發、水產養殖等諸多謀劃。為了給這個人工湖泊監測水質水量,我正是在那個時候走進了大龍灘水電站,并再次與老石重逢。
那天,我們正在麻栗坪村采風,站在湖邊放眼看去,四周青山倒映水中,沿岸是成片的樹木和楠竹林,湖面碧波蕩漾。這與我20年前看到的景象相比,已是天壤之別。這時,湖上傳來了歌聲:
“拿根竹竿上木船,順風順水下龍灘。下河好比下菜地,吃魚沒有打魚歡……”這是當地彝族山歌的曲調,高亢、悠遠,唱的人把長長的尾音拖得底氣十足,甚至有幾分放肆。等到一只小木船從竹林邊冒出來,我看到了唱歌的人,拿著竹篙,站在船上,像一個將軍。
“這是老石。”陪同的村干部說。“老石?”我心里不由一震,問他:“是不是村里原來的那個,大家要他娶七仙女做老婆的老石?”村干部說:“就是他,現在是我們村蔬菜協會會長呢。”我聽了有些吃驚,也很興奮,大聲對他喊起來。
老石拴好船,奔上岸來。村干部將我介紹給他,他卻有些遲疑。“你不認識了!這就是當年住在我們村下鄉蹲點,搞鄉村規劃的曹同志啊!”老石看我半天,終于認出來了,搖著我的手說:“嗨,你好久來的。走,到我家喝酒去!”
老石家里里外外的變化,讓人吃驚,而他整個人和當年相比,可以用脫胎換骨來形容。
認識老石,是1997年的秋天。當時,我在鄉上工作,下鄉蹲點就在老石所在的村委會,每到晚上,村民們就來和我聊天,其實主要是被我那個收錄機所吸引。來的人中,就有老石,他生性木訥,沉默寡言,總是悶悶地坐在一角抽著旱煙。老石沒辦法不沉默,他太窮了,在全村二十幾戶人家的垛木房中,他家的茅草房破得更扎眼。更主要的是,他當時快25歲了,還沒找到對象,和他同齡的小孩都六七歲了。
在這個彝族山村里,不少人還不會說漢話,普通話還勉勉強強聽得懂大半。但當我打開收錄機時,大家看著抽出來的銀光閃閃的天線,聽著里面播放的節目,一雙雙眼睛充滿了好奇。每到這時候,除了談論收錄機的神奇,老石的婚事就是另一個解悶的話題。
人們對老石說,小雞山山頂上有一個大水塘,天上的仙女們有時會偷著下凡來洗澡,你只要天天去守,遇到的時候悄悄把她們的衣服收起來,她們就無法回去了。并建議他,最好看準七妹的衣服,因為她是最漂亮、最心靈手巧的。每當這時候,堂屋里就會哄笑起來。
老石多次請人幫著提過親,但因為窮,都泡湯了。找一個老婆,是老石最大的心事,也可說是他一生的最大目標。但是正如老石所說,這事 “比上天還難”。
靜靜的漁泡江,在山腳下日夜奔流。這個地處楚雄、大理邊界百草嶺山中的彝族村莊,世代守著千年不變的日子。盡管人們起早貪黑,揮汗如雨,也只能維持溫飽,遇到天災人禍,就得靠政府救濟。我下村蹲點的第二個月,村里分過一次城市捐來的舊衣服,大家圍在曬場上挑選時,高興得像過節一樣。幾天后村里的男女老少穿上了花花綠綠的衣服,老石來得最晚,分得一件窄小的港衫,由各色布料拼湊起來。那樣的時髦,看了令人心酸。
我在老石他們村蹲點快半年時,有天老石來找我,怯怯地說想借我的收錄機,過幾天再還我。我答應了并教他怎樣使用。后來聽人說,他是為了找對象,借去擺擺樣子的。
我第二次再去老石他們村下村時老石依然沒有找到對象。但是這一次他并不太沮喪,因為他已經開始學種早熟蔬菜,大力栽種核桃、板栗、花椒樹了。
這個地方氣候溫和,冬少嚴寒,夏無酷暑,縣里利用這一氣候優勢大面積推廣種植早熟蔬菜,加上實施各種扶貧項目,農民的收入在慢慢增加。到我從鄉上調到縣上時,村里有幾戶人家建起了瓦房。房東說種蔬菜的收入比過去翻了好幾倍,加上山上種的板栗、核桃已掛果,日子比以往好多了。
五年后,我有次出差,順便到老石他們村里看看。村里通了公路、拉上了電,很多人家買了電視機和家用電器。這一次我沒有遇到老石。聽人說,老石現在 “拽”起來了,每天騎著摩托車往返縣城聯系蔬菜的買賣……
轉眼20年過去,坐在老石家三層水泥洋房里看見他有兒有女,一家人過著快樂幸福的日子,我半開玩笑地說,當年,你說要建新房,要老婆的那些話,我以為是天方夜譚呢。老石說,其實不光是你不信,連我做夢都沒有想到啊。今天我能過上幸福的生活,是共產黨領導的好、是黨的民族政策給彝鄉人民帶來的巨大實惠。全托共產黨的福啊……
飯桌上,老石頻頻舉杯勸酒,話也特別多。說的不僅是蔬菜,果樹栽培這類事還說到了網絡銷售、市場鏈條等等新名詞。村干部說,現在全縣的蔬菜產值、核桃產值過了億,他們村每年就有幾百萬,村里成立了蔬菜協會,村民們認為老石有頭腦,都推舉他當會長。
“只要聽黨的話,跟著共產黨走,山區的發展就大有希望”。老石這句話印在了我的心里。話題最后說到了龍灘水庫。老石說,他下步打算買機動船在湖里搞養殖業和旅游業,現在航運越來越火爆,加之游客會逐年增加,搞養殖業和旅游業應該沒有問題。
聽著老石胸有成竹的話,我暗想,這20年來,漁泡江畔的滄海桑田,不僅是地貌上的變化,更是眾多農民生存方式和思想觀念的變化,而這樣的嬗變,無一不顯示出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