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自華
2010年的春節前一天
我帶著您的重孫
徒步攀爬十多公里
氣喘吁吁地站在您的面前
“小寶”——一個十歲的男孩,一個吉祥的名字
他降生在本世紀初的龍年
寄托著我們一家人的希望
現在正嬉戲在小學校園的階梯上
據他說——“讀書一點都不好玩”
不過,我們都希望家族里最柔軟的血脈潛移傳承
因此,我們四代人站在這個山坡上
站在您的面前,看不見您煙斗的嘴、雕刻的臉以及挺拔的身影
四代人曾經在一個屋檐下
用不同的方式表達深沉的愛意
大家紛紛感到——“活著真不容易!”
在哀牢山的深處都如灰塵一粒、都如露水一滴
都長成了一張弓、一棵松樹、一段木柴
始終看不到想像中的“幸福”
大家因此爭論了若干年
您走了之后我們驀然發現——“活著多么幸福!”
今天,當您躺在泥土里半年多的時候
我們紛紛沉默,牢騷、抱怨又能解決些什么
因為時間的凳子上再也看不到您端坐的身影
您坐落在哀牢山近3000米海拔的地方
比孟良崮高大雄峻很多倍的地方
足以攀爬若干支龐大的野戰部隊
在歷史方陣里留下若干光輝的戰役
也可養育很多個嘯聚山林的英雄
對著一根古老的樹樁歃血起誓
拉起一群貧苦弟兄“造反有理”
有多少悲歡離合兇殺流血在此上演
但是,這里百鳥朝歌,重巒疊翠,晴空萬里,清風徐徐
送來這個時代最和諧的音符
我們都忍不住意氣風發,懷念起毛主席
在一個樸素高于意義的時代
看到碗里的肉想起別人空著的胃
世界那么溫暖,貧窮也是一種幸福
你們的“江湖”變得陌生而遙遠
那個時代的邏輯早成昨日煙云
您經歷了80多個年頭
對于我來說是何等的高度或是傳奇
剛邁入30歲就被莫名的苦痛沒完沒了地糾纏
時間遙遠地鎖定了人和物的渺小卑微和無助
我找過很多醫生,吃過很多藥,花了很多錢
但是我始終被莫名的恐懼糾纏著折磨著
痛苦本就是人生的常態
就如您走之前的那半年里
癌癥對您身體的侵蝕讓任何描述慘白無力
讓您一生的奔波流離、委屈痛苦變得那樣抽象
綿延百里的哀牢山讓我們更加渺小無比
哀牢山站起的時候我們家族沒有自己的歷史
我們的一生一世顯得如此不堪一提
現在,您已經融入這塊時間的鏡面
生生世世、苦苦痛痛、波波折折、一了百了
我們不容易地或許不經意地走完了一生
最終都要歸宿于一塊土坯、一個墓碑
文字不能解決任何東西,演繹變得那么虛弱
我們如此渺小,更應該敬畏和戒懼
唯有仰望,才能長久站立
您的重孫——“小寶”正在認真地和您說話
“老祖,大舅帶我來看您!”
“老祖,您慢慢喝酒噶!”
交談要有對象,而另一方卻不在場
交談因此變得獨特而深刻
問題的展開和結束都由自己決定
有一些寫作本來就不需要讀者
有許多交流本來也不需要對象
再宏大的人生也鑲嵌在點點滴滴的細流中
把細節擰成長繩,很多蟲子正在漫長地爬行
再柔韌的東西也能洞穿堅硬
我們再也不想談價值和意義了
譬如,10多年前,我上學讀書苦不堪言
理想那么遙遠,步伐那么漫長,時間那么難熬
今天,在機關大樓里,我遠離了村莊、泥土、汗水、灰塵
卻更加辛苦,更加疲憊,更加憔悴
本來要消解意義,卻被意義包圍,這就是悖論和無奈
又譬如,您勞苦奔波80多年
沒有自己的傳記,現在還沒有碑記
本身就是一個普通的農民、一個普通的漢子
但是作為一個讀書人,我讀出的是您深遠的意義
對于我們家族來說,目前沒有任何一本教科書比您厚重
又譬如,您只是6個子女的父親,不是縣長,不是鄉長,甚至村主任都不是
但卻是響當當的父親,鏗鏗鏘鏘的男人
又譬如,您當過國民黨的兵、共產黨的兵
經歷了新社會、舊社會,跨過了20世紀、21世紀
您安靜地躺在這方山頭上,時間如蟲、孤獨如蟲
早就不準備和世界爭論什么啦
您坐落的高度足以驗證您的一生
那是潔白樸素、堅韌偉岸的一生
您就安息在此吧,世界已經和您沒有了關系
我將下山,明年一如既往地上山,和您聊天
好些日子之前
無數的鴿子飛來
告訴我
她們都在日子的深處
各自懷孕啦
是否鏈接著我們愛情的鱗爪
和曾經的我有過何種瓜葛
我們統統不清楚了
在季節瘋狂變換的時候
我們選擇遺忘
也許成長正在點燃
一種宿命的光亮
我還得回望一些過往
懷念她們水一樣的圣潔
老人講過很多故事
也在重復一個道理
這個世界上
總有一些眼睛在為別人活著
她們多么偉大
多么神奇
不知道雪山之外
那只眼睛此刻安好嗎
我們站在各自的位置
像愛情一樣的距離
至今說不清楚
也不想說清楚
總之我想起畫布和一些藝術的抽象
據說可以寄托一些
也可以美麗一些
昨晚我真的想和父親說點什么
孤獨又一次抵達我們的世界
溝通如此奢侈
在多維的空間里
包裝著的我們
輕易地被痛苦擊中
我想告訴父親
我們更加需要那個沉默的鼓手
一直敲打我們的神經
直至淹沒我們的喜怒哀樂
今天真切地灑了場暴雨
溫度截然分開
一個春天一個冬天
伴隨感冒或是其他
想起父親的家和房舍
老了的他沒有力氣
再撐起一個像樣的家
一只酒杯之后
他指望我和姐姐一起
撐起另外一個嶄新的希望
一家人的幸福各自走遠
連接著很多歷程
小外甥一天天地真切長大
伴著陽光朝前
我們的成長何其相似
他們說
寫詩的人是一個孤獨的國王
統治著一群無家可歸的孩子
當大街上最后一盞燈熄滅的時候
我已經適時打開心靈的窗
暴風雨來臨的時候
我已經勾勒出了想象的樓宇
讓我們都相安無事地
走過自己的曠野
被自己前進的步伐感動
那是多么奇妙的人生體驗
15年前
我被一本詩集感動著
于是放逐了自己
走上一條不歸路
20年來
我仍然被一本詩集感動著
因為我始終相信別樣的生存
正抵臨我們的心靈的窗
這座城市分割了陌生和熟悉
陌生到每一個公交車站牌
都指向一個遙遠的地方
在下車的那一刻
我更感覺到另外一個可怕的陌生
家消失在十米之外
被一個人遺忘也許是幸福
被一種陌生包圍卻是可怕的夢魘
從小城市來的哥們
再也不提起腦袋的秘密了
都在午夜安靜地喝茶品酒罵娘
天亮的時候
鄉村的父親照樣上山
日復一日地勞作
樸素的生命維系著一畝三分地
我一直想用詩歌的形式
給母親一個問候
從某年以來
這個愿望更加奢侈了
東西南北的身體抽搐不已
故鄉被母親完全覆蓋
我能摸到的只有故鄉的一根腳趾
我已經告別一生的村莊
在城市彎腰系鞋帶時
我想到的母親沒有任何詩歌的意向
50年來
她背負著大山一樣的擔子
更加瘦弱更加衰老
我知道一種力量
正在支撐著我
河流一樣卑微的成長
在堆砌文字的那天
我旗幟鮮明地捍衛樸素
不想讓任何一個詞語戴上鐐銬
然后被意義洞穿
詞語生發的地方
有一些微亮的光芒
需要語言的主人
保持素白的品質
千萬別運用語言
試探實質的魂魄
我們知道
實質是一種可怕的顯現
考驗著對真善的堅持和守候
我們也知道把一項事物扭曲或放大
正在經歷著一些是非考驗
如果要表達意義
就放棄語言的折騰
在語言里只有樸素
除此外別無其他
有一股風把我喚醒
一起驚醒的還有一群神祉
村莊已經淹沒很多啞然的傳說
等待我用知識之手去發掘
細數一些面孔和手指
忽然發現一種實在正穿過泥土
高大建筑里的高貴身體
正在醞釀著無助的生命
忽然想念五月的鄉村
雷從天空撕破平靜之幕
涌流著強悍的電光
點燃季節變化的強大信號
年復一年的鄉村大地
有條不紊相安無事
殊不知
此刻我們的時代正經歷一場跨越
誕生一座世界上最高的樓
最長的立交橋
在世界脊背上筑起了鐵路
一群失業的人正在密謀商業帝國
伴著雷聲他們悄悄地說
“天空很高 適宜飛翔”
我也扯斷了沉睡的臍帶
開始緊貼大地的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