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峰 (上海)
自從賀梅子妙筆生花,梅雨就成了愁緒的模樣。北宋著名詞人賀鑄在《青玉案》一詞中有“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之佳句,用江岸如煙的青草、滿城隨風飛舞的楊花柳絮和江南梅熟時的連綿淫雨來博喻閑愁紛繁,乃千古絕唱,賀鑄也因此被人們稱為“賀梅子”。
六七月份正是梅雨時節,綿綿密密的雨絲籠罩了人們關于晴空的記憶,仿佛這雨從來未曾停過。夾雜在雨絲中間的空氣變得黏膩,讓一切色彩都蓋上一層灰色,這種灰色來自一塵不變的天空。在這樣的季節里,從早到晚,光線似乎從不變化,讓人無法察覺時間走到了哪里。于是一切都慢了下來,整片大地像是沒睡醒一般昏昏沉沉的。
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在這個陰雨連綿的季節里,連聽取蛙聲一片也成了一種消遣,現在蛙聲少了,只剩下此起彼伏的蟬鳴。人在這天氣里悶久了,那些藏在暗處的愁緒也就浮現出來,平添許多惆悵。賀梅子說,這叫閑愁。
閑愁真是一個獨屬于這江南黃梅天的詞。在塞北,人們寫“繚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王昌齡《從軍行》);在湖廣,人們寫“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崔顥《登黃鶴樓》);在巴蜀,人們寫“正愁聞塞笛,獨立見江船”(杜甫《一室》)。在其他的任何地方,愁緒都有所依托,不是國家動蕩,就是去國懷鄉。最具代表性的要算得上南唐后主李煜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了。
而這時候的江南人,只有一種無法寄托的閑愁。春有春耕,秋有秋收,甚至在白雪皚皚的冬日里,還可以念一句“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白居易《問劉十九》)借酒香驅寒。唯獨在這梅雨時節的江南,從不停歇卻又零零星星的雨水把一切都溶解得很淡很淡,淡到枯燥乏味的地步。
在這個時間里所有事情看起來都不那么急迫,甚至不那么有趣,每天早上睜眼看著不會變化的陰沉天空,就只想賴在陽臺上聽一上午的雨聲。站在門口時,恨不得拿一張吸水紙,把這厚厚的云層都擦拭干凈。
在其他地方,其他季節里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做,而五月黃梅天里,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剩下的只能等待,所以大家都閑了下來,而內心卻不會閑下來,于是就郁結在胸口,驅趕不散。人們或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愁什么,只能慨嘆一聲“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李清照《如夢令》)。
在江南誕生的文字,都會被刻上這里溫婉細膩的印記。在許多唱慣了鐵板銅琵的人看來,這些文字顯得矯揉造作,無病呻吟,那是他們不解江南人的閑愁。每一個初到江南的人都會發出“游人只合江南老”(韋莊《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的感慨。他們不明白,這群整天“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出處同前)的人,到底有什么好愁的。而一場梅雨過后,他們再去看那些文字,就會發現那些在閑愁里悶出來的文字,悶得像梅菜扣肉一樣酥爛而美味。
梅雨悶熟了江南的文字,而這些文字又哺育著這片土地上的人,讓這些人的性格里,多了幾分都帶有一點多愁善感的色彩和一種雨巷里的孤獨,少了幾分秋風掃落葉般的蒼涼大氣。不知是不是這一場雨,澆滅了那些南方王朝逐鹿中原的雄心壯志。
窗外又響起了早已習慣的雨聲,這聲音就像是一杯泡了無數道的茶,在寡淡中殘余著那么一點點滋味,預示著即將到來的三伏盛夏。
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返。這個山海之間寧靜的村落,總是讓人想起千年以前陶潛那個優雅的轉身。
大理確實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悠然得就像那篇《歸去來兮辭》。三廂一照壁,四合五天井,打開門走出幾步,就可以在洱海上“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以吹衣”;關上門環顧庭院,就是“影翳翳以將入,扶孤松而盤桓”。興致來時,還可以“登東皋以舒嘯,樂琴書以消憂”。
這里的生活就好像山外那些朵云,隨著微風慢慢的起落,在山巔緩步徐行,時不時被夕陽點染上一抹坨紅。
云霞的美,和山畫在一起。一直以來,我都沒有仔細地看過一座山。相比流水,高山更像大地的皺紋,以一種蒼老而驕橫的姿態,將這片土地分割得支離破碎,從而帶來了難以逾越的隔絕。
興許是耳朵里塞了太多的喧囂,這一次站在蒼山腳下,這座對我來說并不陌生的山,在訴說著不同的話題。可惜杜少陵一生未能到達蒼山腳下,不然我很難想象有哪一座山會比蒼山更能當得起“情未了”這三個字。
相比云貴高原其他的崇山峻嶺,蒼山巍峨的眉宇間少了許多陡峭的壓迫,多了一種帶著秀麗的莊重。相比李太白筆下那種“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的天塹,蒼山更像柳三變筆下的“依約丹青屏障”。正是因為這道屏障,讓山腳下的人可以“辛有意中人,堪尋訪”。這一橫亙天際的屏風,阻絕了來自外界的呼嘯,只剩下遠山的云朵借山風淺斟低唱。
高原的夏日,天氣陰晴不定,山與云很難走在一起,更多的時候,蒼山都籠罩在灰白色的霧靄之中。唯有在日暮時分,那些霧靄才慢慢升騰,緩緩地褪去面紗,露出泛著紅暈的臉。“嶺上晴云披絮帽,樹頭初日掛銅鉦”,唯有這時候,山、云與日才被放置在一幅畫卷里:云在山外,日在云邊。在蒼山磅礴的懷抱里,悠閑的云朵勾勒出獨屬于蒼山洱海的生活畫卷。
入夜,一陣淅淅瀝瀝的小雨過后,月亮躲在一層薄薄的云后面,山色與夜色融為一體。住在海邊客棧的我,饒有興趣地草就了這篇短文后,聽著漸行漸遠的風聲海浪聲,慢慢地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