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的悲喜都是心領神會（組詩）

沈 魚

只有死亡新鮮而嬌嫩

每天的生活

只有死亡新鮮而嬌嫩

一身背負著

人的瑣碎、神的孤傲、鬼的落寞

衣服、魂魄與神情

交給烈火、碧溪與黃土

一生所得事物三種：灰燼、頑石和枯草

都可以委托給不動聲色的

陰天

秋風刮骨，秋雨洗肉

空枝與落花各安其命

天氣晴朗或臉色陰沉，你我各有所得

不是炊煙干涉了香花，也不是

藍天不解大海的洶涌與澄澈

每天的生活，只有死亡

無知、天真、誠懇

偶然的悲喜都是心領神會

悲涼事

今日未有難堪事，得益于我的孤陋寡聞

我順便寫下孤芳自賞，于是便有花香滿院

雖然我已不再擁有自己的荷塘

但還是請允許我

在悲涼的身旁種下：涼月、涼風與迷惘

我如果不是身有所寄，為何夜夜噩夢驚心

我如果不是心有所求，何來日日瑣事纏身

一綹頭發是愛的明證，一把骨灰是死的念想

似乎是陰冷不是悲涼

一個少兒暴斃，一個老人慢死

也只是心碎與哀傷的區別

一個人洗牌、翻牌，如果牌面不好就推倒重來

一個人借詩投胎，總是七生八死

但她獨子新喪，卻拒絕生第二胎

一個人讀書，只讀眉批，不拾野骨

一個人習字，只臨墓志，只臨

墓志中考妣二字

把白紙寫成黑紙，墨跡只是水漬

世人皆求優美的身段，但塵埃的形體只有悲涼能解

悲涼也生九子嗎

你是悲字輩還是涼字輩

悲痛悲哀悲愴悲戚悲慟悲嘆悲慨悲吟悲嚎

這不是一首悲歌不必萬物同悲

涼呢？清涼荒涼炎涼沁涼，還有涼水涼衣涼床冰亭

他的喪服，是一件的確涼襯衫

他的棺槨，是一床葦編的涼席

如果真的悲傷，就吃碗涼面吧

你看，這首詩寫到這里開始造句，早已喪失了

悲涼的本意

而大部分活在世上的爛命與賤命

即使曾遇悲涼事，心中并無悲涼史

刀手

拒絕為人，但還是想活得像一個人

如果沒有骨頭，就不會四處碰壁

遇到障礙，還可以像一粒肉球一樣

彈回來，用一副皮囊

迅速接住

只有虛無可以虛度，因為實在難以控制

嶄新的一角硬幣，可以用來

在山中湖畔打水漂

羽毛和鱗甲卻無人收藏

他喜歡從縫隙里看人，人臉是扁的

厭倦卻像一個圓滾滾的柚子

從哪里下刀子，才能不破壞內部分裂的完整性

他沒有神性，還沒有解決溫飽問題

他留著指甲里的泥，以證明自己

仍是物的殘余

他保留魔鬼的舌頭，又去舔神的耳垂

他也不打算詛咒或者哀鳴

但還是精心撫養一個唱詩班的少女

并取名為“妙”

他從不曾教自己的八哥說話

還把一只天鵝養成烏鴉

他供奉一副千瘡百孔的鳥骨，閑暇時

也會隨便拆下一根鳥骨吹奏

用嗚咽追悼余生

其實日常并不那么難忍與不堪

受夠了，也可以蕩開水面上的浮尸

痛飲月光與寂靜——這樣寫多么虛偽

事實是，我從不曾品嘗過人肉與淤泥

也沒有解剖過世界

我也沒必要給腐朽骯臟的萬物補上

虛無的一刀

回憶與懷想

那個在幽暗處尋找燈火的人

遙望村莊和廟宇，甚至荒墳的磷火

也能給他安慰

雨滴、淚花與露水，都閃耀溫暖的光芒

那時花朵新鮮河水清澈稻麥翻滾

那時泥土芬芳棺槨親切哭泣動人

遙望城市仿佛另一座鄉村

現在我在燈火輝煌的城鄉之間徘徊

城市無家鄉村無友，或者

城市無友鄉村無家

漂泊日久，他鄉不是故鄉

而族譜中早已抹去我的學名

孤獨的懷想不因累積的文字而稍有減少

只是多了一種傾訴，有一些絕望與哀傷

還能說給污染的河水聽嗎

烏云化名霧霾，還能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陣雨

給我的寂寞一次清涼的回應嗎

鄉村知道，我的乏味出于樸實

我的沉默其實也是天真

我不需要永恒，只期待深愛的人和物

在回憶中仍保持潔凈清晰的面目

不過于憂傷與怨恨，也不過于悲痛與無助

那個因辛苦勞作而飽含熱淚的少年

正安慰著無米下鍋愁容滿面的母親

流水說

假如靈魂不死，流水就是我的魂魄

假如萬物有命，我的命就只是流水的哆嗦

為什么是流水和我面對面？也可以不是流水，但我偏愛流水

她看見了我所有的不堪、難忍與屈辱，但從不嘲笑我

寫詩是難的，而我在一首詩里拼命地活

有時我也會氣急敗壞，但流水用無言安慰我

我生活中破碎殘忍的一面，因為流水的嘆息而變得完整

常用的漢字幾千個，日常的意象幾百種

而我只需要一個詞：流水，就可以團結流水身邊的事物

比如月光、枯草、荒墳與頑石，比如狐貍、野鴨、山雞和麻雀

所以一個人就是一粒水珠，就是一個地球、一個星系

我如果知水，就是及物、懂事，就是守無端、知天命、了生死

就可以無所畏懼，就可以如流水

有時洶涌蓬勃，靈魂出竅，有時安于爛命，無疾而終

流水有情，比如斷腸的流水

有時流著流著就不見了影蹤，仿佛曾經深愛著的

某個人，不僅忘了名字，連五官也記不起來了

流水無意，又有幾人，在流水中遇見前世的知己

有人說，你為什么總是重復那些愛與死的主題

沒有故事，沒有情節，沒有時間，只有情緒和語氣

是的，我只是刪除了生活的豐富性，又保留著生命的可能性

流水是重復的、麻木的、無聊的

就像我也會厭倦日常，厭倦責任，厭倦妻女

但我守著厭倦，直到主動地，接受這份厭倦

我抱歉的只是，賦予流水太多的得失，而我本不該

對短暫的命運要求得太多

孤家住在流水停止之處，而寡歡恰是對自我的肯定

如果用流水呼吸，偶然的悲喜都是心領神會

對我來說，流水恰好是一種孤獨的迷人語氣

流水也可以是陰柔的吧

“當我喝酒，她爛醉如泥

當我傷心，她悲傷無以言表

當我絕望，她是住在我心碎里的那個人”

感謝流水，寄身于我，不離不棄

我可能想到的花

我可能想到的花，都攜帶稚嫩的荊棘

有時剛剛摘下，刺痛

卻迅速長大

叢生的欲念和妄想，離不開純潔的初衷

我也曾盼望閃電與針尖的相遇

你的任性，比我的絕情多一些

因此糾纏在所難免，因此你帶走了我

一小部分性情和魂魄

始終是甜蜜的毒汁，諒解僵硬的身體

始終是遺忘的藥引，治好怨恨的隱疾

浮世中我們都曾互相傾慕

但是別怕，持久的熱愛只是虛驚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