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成問題的問題》談中國電影精神

時繼超

(重慶大學 美視電影學院，重慶 400044)

在產業和經濟成為中國電影市場主調的當下，人們在追逐“快”的道路上一發不可收。電影人想掙“快錢”，觀眾喜歡看“快電影”。一閃而過的鏡頭、眼花繚亂的特效、性感婀娜的女郎，科幻片、都市片、主旋律等各種類型的影片都嘗試在不同程度上加入這些元素，好萊塢式的鏡頭語言似乎放之四海而皆準。

但是《不成問題的問題》卻反其道而行之，它追求“慢”。固定的長鏡頭、黑白的畫面、淡淡的音樂，慢慢悠悠地講述了幾個老男人的故事。干凈利索，畫風通透，鏡頭簡約卻意蘊無窮。無疑，電影的民族性探索是中國影人永遠的使命，中國獨特的人情社會結構和詩意的審美傳統是中國電影獨有的寶貴資源。本片在影像風格、主題意蘊等多個方面都體現出別具一格的中國氣派。

一、中國韻味的視聽語言

電影是一門融合了美術、音樂、戲劇等多門藝術形式的視聽藝術。電影作為綜合藝術并不是將各藝術機械相加，而是汲取姊妹藝術中的養料共同服務于電影的視聽表達，形成一個綜合的有機體。本片廣泛吸收了中國傳統藝術的表現語言，形成了獨具中國韻味的視聽。

(一)筆墨山水，意蘊無窮

黑白影像制造了古樸的年代感，每幀畫面都似筆墨山水畫，帶來了水墨詩情的獨特意境。

影片故事發生在民國時期，黑白影像營造的年代感為影片奠定了敘事和情感基調。黑白色影像使觀眾從感官上體會出故事發生在遙遠的過去，偏僻的鄉下，世外桃源里的獨立天地。觀眾與劇中人產生了時間上的距離，不自覺地靜觀影像天地里的一花一草和人情世故。

水墨畫似的畫面摒棄華艷，唯留純真，以墨代色，大巧若拙，追求高雅，體現文人趣味。黑白色調中，山林樹木、小橋流水、亭臺樓閣，沒有張藝謀電影紅、綠、黃、藍的大喜大悲，但它表達的是寧靜致遠、平淡天真的文人審美情調，營造了超然世外、高遠淡泊的境界。如此造境與傳統中國哲學思想密不可分。老子提倡“見素抱樸”，反對人為的、反自然的“五色”，“五色令人目盲”“五色亂目、使目不明”，所以要消除“五色”，主張“無色而五色成焉”。本片畫面中的“雅境”與好萊塢電影相區別，獨樹一幟。

每一幀畫面都是畫框里的一幅畫，造成了疏離和旁觀，客觀的影像以便觀眾品味其意境。本片中鏡頭廣泛運用門、窗等框架，造成“框中框”的畫面，使得觀眾與劇中人形成了“看”與“被看”的關系，客觀視點拉開了觀眾與劇情的距離。攝影機鏡頭本身自然就是畫框的第一個層次，影片大量使用全景、遠景等大景別鏡頭，大量出現多霧的自然光鏡頭。“所以美感養成在于能空，對物象造成距離，是自己不黏不滯，物象得以孤立絕緣，自稱境界。一片煙水迷離的景象是詩境，是畫意”。

空景空境，空靈簡淡，寧靜致遠。空靈是本片畫面的一大特色。故事開頭畫面便是茫茫江水和一旁小島，隨后常有高山流水的空鏡頭出現。即便不是空鏡頭，也多是遠景鏡頭中遠處高山，近處流水，旁邊行人的鏡頭。畫面中的“空”，并非空空如也，恰是用空境表達意外之韻，言外之意。丁主任回農場的路上，畫面遠處層巒疊嶂，近處是一條小河和一片樹林，在樹林的葉子縫里，藏著樹華農場的幾棟小樓，畫面左邊的一個小人(丁務源)正在走進小樓。空寂突出了農場的“獨”，這片世外桃源正是丁主任的天下。

(二)借鑒戲劇，傳承影戲

電影與傳統戲劇有著深刻淵源。電影在傳入中國之初就被稱為“影戲”，“影戲是開不了口的戲，是有色無聲的戲，是用攝影術照下來的戲”。本片繼承了影戲傳統，加入了戲曲元素，營造出濃郁的中國風味。

影片的篇章結構、場景布置、鏡頭布置和運動，從戲曲中吸取了不少營養。電影采取了類似《水滸傳》式以人物為線索的章回小說的敘事結構。在每個人的故事中，以場景為單元依次展開。這種情節安排類似傳統戲劇，“一是情節線索比較單純，二是情節構成比較完整，三是情節組織多按時間順序”。在場景布置上，從辦公桌、麻將桌，到飯桌，再到農場吃飯的小亭子下的石桌，總是會出現一桌二椅。尤其是丁務源的辦公室，桌子旁還有兩扇門，像極了戲曲舞臺上的“出將”和“入相”。許多情節也常常以主人公進門和出門作為開始和結尾。辦公室就是丁務源的人生舞臺，他時刻都在靠著精湛演技上演著人生大戲。鏡頭多是固定不動，永遠都在劇場中間觀眾席的最佳位置觀賞著表演。

在影片中穿插戲曲唱段，為劇情服務，渲染氣氛。在生日宴上，一段川劇演出的是山城男人惹怒了老婆，被老婆訓斥，而后扮丑角取悅老婆的故事。與之相對的劇情是，丁務源東窗事發，佟老板說丁主任壞話。不由得讓人聯想到丁主任不正是川劇中的丑角男子嗎？他惹到了東家，四處討好客人，給人點煙，為人倒茶，卻仍遭到嫌棄。他就像一條即將被主子拋棄的喪家之犬。這一段穿插在影片中的川劇完美詮釋了丁主任的處境，配合劇情，達到了水乳交融的戲劇效果。

演員表演無疑是本片的亮點，“表演為本”也是中國傳統戲劇作為舞臺藝術的特點。范偉的表演讓丁務源的八面玲瓏、機靈變通，在舉手投足之間自然流露。他一襲長衫，笑臉迎人，哪里的方言都會說上一點，甚至還能說上幾句“耶絲”。他對著鏡子演練了給三太太送禮的臺詞，他永遠是一個在表演的人。范偉的演出很穩很老到，詮釋了劇情，演出了丁務源的神采。非職業演員演出的工人們，土味的重慶方言，本色演出，表演真實，又增添了幾分日常感。

二、從樹華農場品鄉土中國

《不成問題的問題》通過對丁務源和尤大興的對比，展現了中國獨特的人情社會。丁務源做事圓滑，精通人情世故，盡管農場虧損，主任地位卻不可動搖。尤大興是英國歸來的博士，精通園藝，不善人情，最終被人排擠出局。我們細思二人的孰是孰非，反思中國的人情社會，從樹華農場品鄉土中國。

在樹華農場，好像除了留學歸來的尤大興之外，其他所有人都無比自私。工人們偷雞蛋、賣豬菜中飽私囊，丁務源克扣工人工資，小姐太太們貪圖丁務源的賄賂。然而，在這片天地里，自私的人都相安無事，唯獨無私的尤大興被人排擠。這是為何呢，我們又該如何理解人情社會里的私與公呢？

先明確兩個人的“公和私”的概念。在尤大興看來，公家和個人的界限非常明確，樹華農場的一切都是公家的，只有發到手里的工資才是個人的。他作為主任，有權調配公家人財物用于經營，無權將此用于自己享用。他用付出換回工資，他有權享用自己的工資。可是丁務源對公家和私人的概念并不明確，他拿農場物產賄賂太太，默許工人小偷小摸。他說“農場里沒有上下級，全是朋友”，他靠“交情”把工人團結起來，也靠“交情”攀附老板的太太。在他眼里，只要是自己可以調配的資源就可以用于任何方面，只要把關系搞好就行。

可見，“以己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別人所聯系成的社會關系，不像團體中的分子一般和大家建立在一個水平面上，而是像水的波紋，一圈圈推出去，越推越遠，越推越薄，這便是中國社會結構的基本特征了。”因此，西洋社會里爭的是權，而中國人卻在攀關系、講交情。“自己人”在人情社會里就變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自己人”之間分享信息，分享利益。自己人之間分配利潤不需要明碼標價，但各自心底都有一桿秤。如此說來，本片里的換主任風波的根本原因并不是農場虧損，而是佟老板對自己的利潤分配不滿意，不滿意到“大股東已經不拿自己當自己人的程度了”。倘若丁務源之前跟佟老板搞好“關系”，或許不至于惹出如此風波。

在今天的中國社會里，公私不分的人情社會靠潛規則很難合理分配自己人的利益。鄉土中國是建立在農耕文化上的社會，人們附著在土地上，團體中人數有限，流動性弱。只要有丁務源式的精明人就能處理好關系，分配好自己人的利益。可是今天的中國社會已經不是農耕文明的時代，社會協作關系復雜，人員流動頻繁，再精明的人也不能靠潛規則處理好利益關系。這就要求大家把話放到明面上，共同約定并遵守利潤的分配規定。

三、造境以弘道

在中國傳統繪畫領域有“文人畫”和“世俗畫”之分，影視藝術中“文人電影”與“戲人電影”是一對相對應的分類范疇，它們與中國古典美學一脈相承。文人電影在藝術表現上提倡“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效果，追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之美。文人電影造境以弘道，傳達中國電影精神。

“藝術家以心靈映射萬象，代山川立言，他所表現的是主觀的生命情調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成就一個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靈境；這靈境就是構成藝術之所以為藝術的‘意境’”。電影利用聲音、畫面、顏色、蒙太奇等視聽語言，再結合演員表演、劇本，組成有機和諧的藝術形式，以表現出意境。

中國傳統思想認為，宇宙本性正存在于人的本性之中。自然之美實際上是精神的自發真摯之美，是人的心靈美的內在根源。人心與自然渾然一體，相輔相成。在用影像描繪自然時，不必過多修飾，真誠自然地表現人物真性情即可。影像采用了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沒有特效，真誠自然。畫面中景物伴隨人物而出現，不同的景物暗合了人物不同的心境。尤大興總是在黑夜，或者傍晚伴著落日而歸，似乎暗示了他的做派與農場不合。此外，利用蒙太奇手法，在敘事之后插入一空鏡是營造意境的好方法。在尤大興來之前，有一空景鏡頭，大風起，樹木搖擺、塵土飛揚，似在暗示風波即將到來。

影像的意境中，實的部分存在于畫面、音樂、臺詞、表演等可觀之物當中，虛的部分在于想象和感悟之中，這才是影像意境的本質之處。換言之，即是通過影像的視聽語言體味宇宙萬物之“道”。在中國傳統思想體系中，道是萬物的本原，分為天道和人道。通過意境傳達“道”，即“境”以載道，才是中國電影藝術的目的。

自然之道。通過電影語言營造的自然景象，不是為了表現事物的外在美，而是表現人物與自然，精神與宇宙的關系，以求天人合一。為此，影片放棄使用色彩，不對景物的具體形態做細致刻畫，而是使用黑白影像將景物置于人物的具體事件當中。聲音上追求自然，潺潺流水、嚶嚶鳥鳴，空靈幽靜，隨劇中人心跳聲起伏。澄懷觀道，臥以游之，怡然自得。

人物之道。人物刻畫不在外表英俊或者時尚新潮，寫照是為了傳神。傳神即是傳達出人的主觀精神及其表現出的情感意味、生活情趣等。在春節聯歡晚會上曾被調侃“腦袋大脖子粗，不是老板就是伙夫”的范偉，雖不是英俊瀟灑的小鮮肉，卻將丁務源的神韻演繹得淋漓盡致。一襲長衫、一副眼鏡、滿面紅光，總是一副笑呵呵的表情，舉手投足之間透露著圓滑、諂媚和精明。相比之下，留學歸來的博士尤大興，卻總是西裝筆挺，一臉嚴肅，眉宇之間都是“規矩”。

人倫之道。影片的目的不是探求視聽影像表意的可能性，也不是為了空洞的抒情，而是為了傳達道理，啟迪人生。倫理道德不是空泛說教，電影要強調情節性。本片通過三個人物的刻畫，講述了一個連續的故事。丁務源遭到東家懷疑，主任位子不保，爾后他遇到了秦妙齋，聯手打倒新主人尤大興，最終保住了主任寶座。情節中蘊藏了人倫之道。本片展現了活生生的中國式的人情社會，并對其進行了批判。盡管農場虧損，丁務源卻能穩坐主任寶座。明明大家都在違反規矩，卻不會為此付出代價。難道這是人情社會帶來的錯嗎，該如何改正？

中國文人電影藝術的欣賞，是從視聽營造的意境中體味“道”的過程。首先，要靜居安坐，明窗凈幾，萬慮消沉。而后，用俯仰自得的精神欣賞影像營造出的宇宙，躍入視聽世界中心游太玄，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最終，澄懷悟道，心領神會。

四、結 語

中國氣派的電影，既要從外國借鑒“快”，也要從傳統中繼承“慢”。《不成問題的問題》是北京電影學院“新學院派”創作扶持計劃的產物。它的成功嘗試讓我們有理由期待，新學院派電影創作將為當代中國電影創作開啟一種新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