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經緯
1
馬達進了衛生間。他輕輕關上衛生間的門,又把安全閥插好。安全閥不太好用,銹跡斑斑。不過,插上安全閥到底讓馬達心里安穩些。他害怕趙美麗跑進來咆哮。馬達坐到馬桶上,他擠出幾滴尿,不過是淅淅瀝瀝的幾滴罷了。他笑了笑,半站起來,甩了甩褲襠里的家伙。他自己都有些瞧不起它。它不知道從什么時候,竟猥瑣起來。它小了一整圈,就仿佛盛夏里的長條茄子放了個十來天,蔫蔫巴巴,就差要爛掉了。它原本是個傲人的英雄哥呢。馬達喪氣地坐下來,從兜里摸出一顆白沙,五毛五一支的白沙。馬達點燃白沙,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煙氣在馬達體內循環了一小圈,最后從馬達的鼻孔竄出。馬達的腦袋有些眩暈,他趕忙伸手拉開窗戶,一股冷風頂過來,他打了個寒顫,馬桶里的尿線倒連續了一小陣,馬達哼了一聲,罵道,這個賤家伙。
這一陣子,馬達的煙抽得有些虛。他在單位那間小屋子里吞云吐霧。他沒有了自信。原來的“局里一支筆”變成了“禿筆頭”。他寫的材料被新來的王局長圈劃勾減,搖頭否定,夸張一點兒說,刪減得就只剩下“同志們”了。這讓馬達無所適從。原來的唐局長很欣賞馬達的文風,時常經意不經意地當著人表揚馬達。那時候馬達總是文思泉涌,屢屢有亮點涌現。可現在,馬達以為的亮點,全都被王局長視為草芥,或者蛇足。王局長不懂文字。如之奈何。倘若是編制內的人,得不到欣賞也就罷了,大不了換個科室,不在辦公室便罷,或者到了別的科室更清閑快活些,可惜的是,馬達到現在還是個借調的外人,他的關系還在米堡初中,弄不好他可能就要卷鋪蓋走人,這也難怪馬達心有戚戚。馬達在單位抽煙排遣憂郁,沒有人管教他,他寫材料需要煙草提神,領導同事都不和他計較。為了讓他能夠安心地抽煙、寫稿,不受別人影響,也不影響別人,辦公室主任何勇向原來的唐局長提出申請,專門給馬達配了一個小單間。要說何勇會來事兒呢,那時候明顯唐局長中意馬達寫的材料,視馬達為特殊人才,那么何勇優待馬達,唐局長必定高興,反過來說,馬達寫好了材料,也給何勇爭光,畢竟馬達是何勇手下的兵。但是現在呢,馬達寫的材料不合王局長的胃口,何勇也不高興,何勇已經幾次來到馬達的小單間,在煙霧繚繞的小屋子里咳嗽幾聲,是在表示對馬達的某種警示。馬達心里煩悶,就愈加想吸煙,等到何勇離開屋子的時候,馬達就輕輕地在里面把門反鎖,趕忙拿出一支煙,大口吞起來。當然,他不會忘記把窗戶拉開一條縫。
不管是以前的名正言順還是現在的偷偷摸摸,在單位里,馬達好歹還能夠過癮地吸煙。可是現在回到家里抽煙,趙美麗就堅決不允。實在憋不住,他只能跑到衛生間借大小便的名義抽上幾口。而且時間不宜過長,過長了怕會引起趙美麗的懷疑。眼下,馬達手里的白沙尚未吞完,趙美麗已經在臥室里喊了起來,馬達,快來!小手巾!
馬達趕忙提上褲子,沖出衛生間,跑到臥室。趙美麗在給女兒喂奶,女兒嗆了一口奶,松了奶頭,奶頭的奶水剎不住,就呲了出來。趙美麗胡亂地用手擋著,奶水還是濺落到了女兒的臉上。女兒名字叫馬小雅,剛剛五個月,什么都好,就是反復出濕疹,也不怎么好好睡覺。呲上奶水后,濕疹就出得更厲害,所以趙美麗喊馬達找小手巾,意思是趕快把濺到孩子臉上脖子上的奶水擦干凈。
小手巾在哪?馬達問。
找!趙美麗擰著眉頭說。
上哪找?馬達也沒好氣,嘟囔道,成天小手巾,小手巾,自己也沒個地方!
你放屁!趙美麗說。又喊道,北屋!陽臺!
馬達腳下慌亂著,他先到陽臺上,在晾曬的尿布堆里掃視了一圈,并沒有發現目標,他再跑到北面臥室里,在床鋪上雜亂的一堆物件里尋到了兩片小手巾,他一股腦地抓起來,再跨步到南面的臥室,他把一片小手巾蓋到趙美麗的奶頭上,又用另外一片小手巾輕輕地擦拭馬小雅的面腮、脖頸。
趙美麗卻奪下了馬達手里的小手巾,她先是吵著說,這么大的煙味,隨即又無力地說,又抽煙了吧。去,去抽吧。
馬達有些懊喪,或者說是深深的懊喪。這天是陽歷的新年。陽歷的新年到了,那么農歷的新年也就不遠了,掐指算來,不過還有一個多月罷了。時間已經很緊迫。馬達心里盤算著有一件大事要辦。他一天天地,愈來愈格外地惶恐。他需要煙草。與他的惶恐比較,什么焦油,尼古丁,一氧化碳,二甲基亞硝胺,三苯丙砒……都管不得,都在乎不得。
2
平安里是個老小區。就在汽車站的對面。大概是2000年之前建成的。馬達借調到局辦公室的時候,是在四年前,那時候的平安里已經顯得陳舊不堪。四年前的小縣城樓價已經到了接近四千,新開盤的樓房高層的居多,顯得郁郁蔥蔥,生機勃勃。馬達到縣局上班,需要扎個根,有一處樓房是必不可少的。期房等不起,建成的新樓盤又太貴,馬達就只好瞄準了二手房,最后相中了平安里。平安里這個名兒確實不錯,讓人心里舒服。價位也尚能承受,大概兩千多一平。馬達和趙美麗拿出了所有的積蓄,又籌借了三兩萬,全款拿下了平安里的一個九十平的兩居室。
那時候,馬達還沒有買車。好在汽車站就在跟前兒,縣局呢,離汽車站也不過五百米。所以,那時候覺得這個樓房買得還很合適。馬達一般會在周日的下午坐班車進城住到平安里,周五傍晚的時候再坐班車回到米堡鄉。周末的時候,在米堡初中的家屬院,馬達和妻子趙美麗、兒子馬小雨團聚。那時候馬小雨才八九歲,還在上小學。馬達回了家,馬小雨顯出熱切的親昵。父子倆感情是真好。馬小雨出生的時候,馬達胸口漾著極柔軟的東西,他覺得自己幸福得都快醉了。馬達那時候還在米堡初中教畢業班,工作量很大,但他回到家里從不感到累,他做飯,洗尿布,看孩子,簡直就是一個快樂的陀螺。馬小雨會走路后,馬達最喜歡帶著馬小雨去草叢里玩耍,他們捉螞蚱,捉螳螂,捉蜻蜓,捉蝴蝶。再大些的時候,馬達帶著馬小雨去登山,在山間,能采摘些好吃的野果,撿一撿蘑菇,他還會教兒子識別一些野生的藥材。坐在山頂的板石上,吹著涼風,舉目遠眺,山腳下的房子錯落有致,他們能看見米堡初中操場上飄揚的國旗。冬天的時候,馬達還會給兒子做冰車,他們拿著冰車去米堡村前的小河里滑冰,有時候會摔一跤,但馬小雨努努嘴,絕不會哭鼻子。從前都是美好的記憶,所以馬達周末回來,馬小雨會快樂地糾纏馬達,一是要搜刮一下馬達帶回來的好吃食,二來就是要馬達陪他玩耍。馬達有些累,但他會克服疲憊,好好地陪兒子,一周回來這么兩小天,要珍惜。
趙美麗當然也盼著馬達回來,但每次回來后,馬達發現趙美麗的情緒里都帶著那么一些幽怨,原本趙美麗就不愿意馬達借調進城。趙美麗總說,干什么去呢,有什么好呢,拋家舍業的。馬達就笑她,婦人之見。回家后,趙美麗也半真半假地審問他,有沒有招惹小姑娘?馬達嬉笑道,哪有小姑娘,都是老大媽。再說,我的眼里只有你這么個小妮子。晚上的時候,等馬小雨睡著了,馬達就摸到趙美麗的身邊,他不大需要去做什么前戲,他有充足的能力帶趙美麗直達巔峰。趙美麗幾近虛脫時,會嗔罵他,你他媽的是機器人嗎?馬達自豪地說,是,爺就是機器人。
3
元旦后,馬達回到城里上班。臨近年終,事務繁雜。馬達要給局長寫工作總結,更重要的是,要趕在放假前起草新一年度的工作要點。馬達已經大抵收斂了他的公文雜糅文學的文風,他力求把文字處理得規規矩矩。他躲在小屋子里吸煙,構思,打字,修改。他字斟句酌,唯恐疏漏。何勇偶爾會過來轉轉,馬達恭敬地把材料呈給何勇,何勇大致地看看,意味深長地說,我看文字是不錯,不過,多下下文字以外的功夫吧。何勇也吸煙,但吸得很少,檔次最起碼是玉溪,不像馬達抽廉價的煙。馬達也知道廉價煙拿不出臺面,他在辦公桌里也放上幾盒玉溪或者芙蓉王,偶爾放一兩盒中華,有貴客來時他會拿出好煙遞人一棵,只有自己時,還是抽十塊錢檔次的煙,沒辦法,煙量太大,耗資不小。趙美麗就老跟馬達算賬,你抽一輩子煙,得抽掉一套房。馬達挺煩的,說,這是必需品。趙美麗屢勸無果,也沒辦法,只是生悶氣。原來在米堡初中教書的時候,馬達并不吸煙,吸煙只是到局里寫材料之后的事,所以有時候趙美麗就抱怨說,哪跟你不去局里上班!馬達還是拋下一句,婦人之見。
何勇的話讓馬達陷入了踟躕。掏心窩子說,何勇這個辦公室主任本來就是八面玲瓏的角色。何勇也是教師出身,他比馬達大五歲,論起來是和馬達同一個中等師范學校的畢業生,雖然沒趕上一起在校,但也算是馬達的師兄,從唐局長在位的時候起,何勇一直很關照馬達,不光是說他給馬達申請了一個單間,日常的心情遠近馬達是能夠體會出來的。在局里上班四年了,馬達除了偶爾塞給何勇一盒好煙外,也沒有給何勇表示過什么。到局里工作的第一年,過年的時候馬達從米堡拉來過幾筐酸梨打算給何勇一筐,何勇都沒有接受過,倒是提醒他,你給唐局長表示下。何勇雇了板的,在晚上拉到唐局長的小區,唐局長慈祥地笑笑,說,酸梨嘛我倒是愛吃,不過僅此一次,下不為例,你好好寫東西就行了。何勇問起過馬達去看唐局長了沒有,馬達實話實說,何勇頓了頓說,沒事,唐局長是好人,下不為例就下不為例。后來,馬達也嘗試帶些其他的土特產來,何勇不收,唐局長也沒有再收過。換了局長后,馬達很不適應,不光是寫材料的問題,方方面面,馬達都有無所適從的感覺。何勇的臉色嚴峻起來,何勇的話更讓馬達的心里揪成一團。何勇沒有明確地說什么,這是領導藝術。他想問明白,但是沒有說出口,他想那樣的話就顯得自己太幼稚無知了。在機關單位混,幼稚無知就是死穴。其實,這一段時間,馬達心里早在醞釀一件大事,他反省自己這幾年,的確是很傻很天真。他該做些正確的事了。
馬達把寫好的新一年度的工作要點呈給何勇,何勇說,你自己去送給王局長吧,好好聽聽他的意見。
4
米堡初中坐落在米堡鄉米堡村的村東口,算是石水縣很不錯的農村學校了。馬達的老家是在米堡鄉下面一個叫作燕耳崖的偏僻小村。燕耳崖的小路窄得也就適合步行,或者騎騎自行車,機動車呢也就只能通行最小最小的三馬子車。馬達小時候村子里就有一輛小三馬子,某一次還翻到了山溝里。這么說的意思是,從燕耳崖的狀況大抵可以想象到米堡鄉乃至整個石水縣的狀況。石水縣其實是個全國掛號的貧困縣。雖然經濟與教育未必有必然的因果關系。但事實是,石水縣的教育事業也并不出色。馬達在燕耳崖上的小學,然后到十里外的米堡初中上中學,再后來考上了中等師范學校,畢業后分配到了米堡初中教書。在米堡初中,他和比他大兩歲的趙美麗相戀。為什么和比他大兩歲的趙美麗相戀呢,因為米堡初中每年也考不上幾個學生,分配的話,三兩年能分來個新老師就算不錯。
與農村同類學校相較而言,米堡初中從硬件、師資和成績諸方面來說,還算上乘,特別是近三兩年里發展較快。這就不得不說是原任唐局長的功勞。唐局長老家在米堡鄉,又在米堡鄉當過鄉長、書記,后來發展到縣城當了教育局的局長。當了教育局長后還頗有教育情懷,下鄉視察、進課堂聽課成為常態。教育投入也很大,持續改善農村學校的辦學條件。馬達能夠到縣局上班,機緣就是在米堡初中召開的一次現場會。校長的匯報材料是馬達寫的。唐局長聽出了匯報材料里的好,就問校長,校長就說出了馬達。唐局長接見了馬達,聊了一會兒,感覺不錯,就說,局里缺筆桿子,借你到縣局上班吧。
馬達當時誠惶誠恐,差點說出感恩戴德、披肝瀝膽、鞠躬盡瘁的話來,雖然他嘴上只是說著謝謝局長、謝謝局長,但當時確實是那么一個心情。趙美麗卻并不顯出多大的驚喜,相反,她有很多的顧慮。她反復說,你走了我和孩子怎么辦?馬達信誓旦旦地說,等我安頓好了,就把你也調過去。趙美麗說,你是局長啊,你說調過去就調過去。馬達笑著說,某一天我能當上局長也未可知啊。趙美麗說,你倒是挺不要臉。馬達說,不要臉是我強項啊。這么說著,馬達就想到了他和趙美麗的戀愛經過。畢業分配后,馬達主動追求趙美麗,不過三兩個月后,在學校的宿舍里,馬達就把趙美麗給拿下了。趙美麗是矜持的,她原本希望在洞房花燭夜交出自己的第一次,沒想到卻被馬達霸王硬上弓。那時候趙美麗還沒有去過馬達的家里,還沒有見過公婆。馬達是有私心的,他害怕趙美麗去過燕耳崖后會失望透頂。其實,馬達在上師范的時候,處了一個名叫孫可心的對象,本來甜甜蜜蜜,可是去過燕耳崖之后,情人就淪為了朋友。燕耳崖村破落蕭閉,馬達家的狀況更是慘不忍睹,說是赤貧也并不為過。馬達的父親只是侍弄著三兩畝薄田,馬達的母親是個羸弱的肺心病患者,整天咳咳不止。后來,趙美麗總是抱怨馬達,你就是一個大騙子。
趙美麗終于拗不過馬達,馬達如愿進入縣局,成了一個筆桿子。
5
縣城東面有一座開發了的公園,叫作南山公園。馬達不明白為什么東面的山,卻叫南山。每天早上都有許多人登山鍛煉,還有一些女子著了太極服來練劍。山半腰有一座恢宏的建筑,是石水縣的文史博物館,文聯機關也在這里辦公。有些時候,馬達會來南山公園登登山,換換腦筋,放松放松。這天下午,馬達按何勇的吩咐,把寫好的工作要點呈給王局長,王局長大致瀏覽了一下,放在了辦公桌頭。王局長仍是不冷不熱的樣子,很嚴肅,很有派頭。不過馬達到底心里舒服些,因為王局長沒有像以往那樣對稿子提出大刀闊斧的批否。晚上,簡單吃了點兒飯,馬達驅車來到南山公園,他把車停在了山腳下。車呢,是一年前買的,那時候趙美麗懷了二胎,做彩超做出了是個女孩,馬達和趙美麗都很高興,就買了輛便宜小車,馬達載著趙美麗來縣城產檢就方便些,等到孩子出生后,馬達一兩天就開車跑回米堡一趟,他需要回去照看一下老婆孩子。除了這個原因外,其實馬達也早覺得該買輛車,不然委實顯得窮酸。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家里本來就窮,自己又是一個酸文人,窮酸二字恰如其分。
馬達走上山,嚴冬時節,沒有碰到幾個人。他一直往上走,走到文史博物館。館里開著燈。馬達想進去呆一會兒,他和文聯的人比較熟。是這樣,馬達在米堡初中的時候就寫點豆腐塊文字投投稿,偶有發表,賺點兒稿費。到局里上班后,馬達閑余時間也搞點兒創作,除了常發些小塊頭外,還發了幾個中短篇小說。這樣就進入了文聯的視野,文聯的常務副主席老賈是個可愛的老頭,每年搞幾次筆會或是頒獎活動,都會叫上馬達。文聯的正職主席是由縣委宣傳部副部長兼任,只是偶爾來講講話,日常并不駐會,而且看起來也并不怎么懂文學。賈副主席常自嘲,我這個賈主席呢,其實也是個假主席,沒什么權力,但有一顆熱心,愿意為大家服服務,做做嫁衣。馬達的省作協會員就是賈副主席推薦加入的。馬達對老賈心存感激。不過說實話,馬達又有點兒瞧不起這個不修邊幅的老頭,清水衙門的副掌門,的確不大可能辦成什么實權的事兒。老頭可愛,好說話,文聯這塊的值班也經常被大家推給他,老賈樂呵呵的,也不生氣,說,我也沒什么事兒,山上空氣新鮮,我來盯著吧。今天晚上,亮著燈,馬達猜測肯定是老賈在。馬達進了博物館,推開亮燈的屋子,果然瞧見老賈坐在椅子上小憩。辦公桌上沏好的茶水冒著熱氣。馬達突然覺得有些羨慕這老頭。真是個瀟灑的“山人”。
老賈睜開眼,看見了馬達,便從椅子上騰起,熱情地招呼馬達坐下,又忙著給馬達倒了一杯水,也放好了茶葉。老賈說,今天怎么這么閑情?喲,氣色好像不太好啊,有什么心事?
老賈這么一說,馬達覺得這老頭真是明察秋毫。也罷,和老賈說說也無妨。其實馬達的心病也無非就是工作關系的事。借調都四年了,馬達的工作關系還在米堡初中。如果唐局長不走,馬達并不擔心,因為唐局長欣賞他,器重他。無奈局里已經好幾年沒有正式調人進入了,但唐局長承諾過,有機會一定給馬達解決。可是,眼下唐局長已經調走了,新來的王局長又如此讓人生畏,弄不好到暑假把馬達退回米堡初中也未可知。所以,解決正式的人事關系是馬達心頭最大的事。馬達把心事說與老賈聽,老賈飲了口茶水,說,你是人才難得。可是世事難料啊。你要是肯來我這清水衙門,我舍得一身剮,也愿意幫你蹚一蹚渾水。可是呢,你來這里的話,也得先借調,然后再想辦法,即便調動成功,你的職稱待遇又得從零開始。而且我料想你大好青春也不會愿意來這里。馬達心里一頓,想你這老賈頭也學會了踢皮球,不過看老賈說話時的面孔倒是滿滿的真誠。但說實話,不到萬不得已,馬達真的不愿意來文聯,如果這樣,保不準會讓多少人恥笑。馬達試探著問老賈,我想正式調到局里,怎么辦?老賈說,我這把年紀,本不該多說話,說多了好像是要慫恿你跳下泥坑。花些好價錢吧。馬達問,花給誰呢?老賈說,你是聰明人,你們門口誰最大?馬達點點頭,又問,價碼呢?老賈伸出三個指頭,說,最少這個數。
出了老賈的屋子,馬達的腦袋清醒了不少。他覺得不枉此行。雖然老賈的話未能免俗,但肯掏心窩子的人現在能有幾個。
馬達沒有回去的心思。他從半山腰又往上走,走進了茂密的松林里。他停駐到了一個地方。在那里馬達弄出過一段故事,或者說是一段事故。前年夏天的某個晚上,馬達來到南山公園,他在幾個練太極劍的女子旁邊觀賞。馬達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子,那女子也瞥見了馬達。她竟是孫可心。馬達從前處過的那個對象。馬達和孫可心走進松林,激吻,做愛。讓孫可心收獲了迭起的滿足。事畢,孫可心說,早知道你這么厲害,我當初就嫁給你了。馬達笑笑,他知道孫可心是在誆他。因為攀談之中,他了解到孫可心嫁的可是縣城數得著的款爺,而且她老公與政府高官有著非同一般的關系。石水縣新開發的樓盤有一大片是孫可心老公的手筆。激情就是那么一次,后來孫可心約過馬達,都被馬達婉拒,他害怕東窗事發,惹怒了黑白兩道的人物,自己吃不了兜著走。此刻,馬達站在松林里,他想起了孫可心,他想,倘若自己厚著臉皮求求孫可心,以同學之誼作說,也許孫可心的老公有能力幫他運作。但是想來想去,馬達還是搖了搖頭,甚至舉起手,不輕不重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6
馬達回了平安里。今晚只有他一個人。這幾年,大多數的時候都是馬達一個人住在平安里。老婆孩子只是在假期的時候,才來平安里小住。懷孕之前,趙美麗要在米堡初中教書,兒子馬小雨也在米堡上學,今年剛剛上初一。前幾天放元旦假,一家人在平安里住了三天,由于馬達心事不寧,氣氛也不太融洽。趙美麗是真累。特別是生了二胎后。馬達的母親身體差,幫不上忙。趙美麗的老媽也就是馬達的岳母身體倒健壯,而且趙美麗的娘家就在米堡村,可是趙美麗的弟媳前兩年剛生了小孩,也需要老人家照看,也就不大能騰出空。馬達本來不想要二胎,可是一次無保護措施的房事過后,趙美麗懷了孕,堅持到四個月后,看出是個女孩,這不啻是上天恩賜,況且米堡初中的年輕同事大都要了二胎,所以他們也就決定誕下這個孩子。孩子很健康,很可愛,但是,也很累人。有過二胎經驗的同事就說,二胎是不要眼熱,要了后悔。看來也的確如此。
馬達倒在床鋪上時,發現了一張小手巾。這是元旦時落在這里的。馬達想起要給趙美麗打個電話。電話通,但是沒人接。馬達明白,生了女兒后,趙美麗的手機是經常處于靜音狀態的,她怕驚擾了女兒睡覺。馬達不再打電話,他用微信發了幾條消息:老婆,我想你。愛你。愛小雨。愛小雅。
睡不著覺。馬達就想一些事。他想起了唐局長。那么意氣風發的一個人,說倒臺就倒臺了。倒臺不是因為貪污,不是因為腐敗。卻因為他太有教育情懷。一個大局長,時常下鄉進課堂聽課也就罷了,最關鍵的是他陷入了群體性事件。唐局長太想要改變石水縣教育落后的現狀,他推行了一項課堂改革,而且力度空前。他一刀切地要落實區域性課改,結果引起了家長大面積上訪。有人說,唐局長就是替罪羊,因為改革方案是縣政府批的。也有人說,唐局長是中了政敵的計,家長的上訪背后有推手。無論如何,唐局長是垮了臺,他被調到民政局做了閑職的主任科員。馬達想起他給唐局長起草的課改報告,曾在全國課改局長聯誼會上叫座出彩,還被報紙刊登。可現在,那份報告成了馬達的恥辱柱。趙美麗就曾拿起那份報紙,嘲笑馬達說,瞧瞧你這大作家的代表作。那時候,馬達憤憤然,卻再不敢說什么婦人之見。
馬達起身,從床頭下翻出了他藏匿的私房錢,已經有兩萬八千多了,這是他近幾年積攢的稿費。他一直藏匿著,并未向趙美麗透露過,他其實也沒有多么傻多么天真,耳濡目染地,他慢慢明白一些暗潛的規則。如老賈所言,他只需再湊上一小筆,就可以去王局長家里登門拜訪了。馬達清楚地記得,他有一個中篇小說的稿費馬上就要到手,他可以湊夠三萬塊了。
7
年關越來越近,何勇又暗示了馬達幾次。馬達應承著,唯唯稱諾。何勇說他在王局長那里給馬達美言了幾次。馬達覺得算有效果。工作要點的材料順利通過。馬達心里想,王局長應該大人有大量,自己雖然跟過唐局長,但是一個筆桿子,聽命辦事,量體裁衣,分量輕如鴻毛,不該受到株連。關于文風的事,也許是王局長的個人喜惡,也許是王局長借以敲打馬達罷了。這么想著,馬達的心里也有了些底氣。
馬達間或回到米堡鎮,他也回燕耳崖看看父母。父母以馬達為榮,按老話,他畢竟成了衙門里的人。但馬達有些心酸,他沒有盡到一個做兒子的責任。那么,作為老公呢,他也失職。作為父親,他也虧欠孩子太多。作為岳母家的姑爺,他也沒能貢獻些什么。總起來說,他覺不到自己的成功,相反滿滿都是失敗。在米堡初中的家屬宿舍,他漸漸感到疲憊不堪。他回來是要盡些職責,救贖一下自己的愧疚的。可是現在,他總是疲倦地想要倒下來睡上一大覺。趙美麗卻讓他做這做那,看孩子,洗尿布,做飯。馬達疲于應對。有時候他控制不住情緒,就甩下一句,我倒是什么都想做,可我也不是機器人。這么說著,趙美麗也愣了,他們仿佛都忘記了以往歡愉時關于機器人的橋段。趙美麗惱怒著說,你不是機器人,我是機器人!馬達不再回駁,他僵硬著身軀,麻木地做著家務,馬小雅懵懂地朝他笑,馬小雨只顧寫著作業,抬起頭看看他,并不說話。房事的質量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每況愈下,馬達慣常的床頭不合床尾合漸漸失效。這真的讓他始料不及。
臘月十八的時候,馬小雨已經放寒假,按理一家人應該進城住到平安里了。馬達說,過了小年再去吧。馬達想小年的時候,還是回趟燕耳崖團聚一下。趙美麗不情愿,說小雅太小,經不起折騰。馬達妥協,不再強迫,反正父母也通情達理。但小年那天,馬達還是帶著馬小雨回了一趟燕耳崖。拖過了小年,下了一場雪,馬達說等過兩天雪化了再去吧,路況安全些。這又要拖幾天。其實,馬達拖來拖去,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有一件大事要先辦完,否則他的心里安寧不得,他不想在平安里讓一家人被他的糟糕心緒影響,他也不想被趙美麗窺破了秘密。
臘月二十六,是星期天。馬達在米堡初中的宿舍早早吃了飯,他驅車趕往石水縣城。他決定今天晚上去王局長家里。山道上的積雪被攆得滑溜溜的,馬達告訴自己要小心。天黑得很快,沒到縣城,太陽早落山了。在趕往縣城的路上,馬達的心里越來越虛弱,他想了許多。委實地,他舍不得這筆錢,這是他耗費心力、體力爬格子賺的辛苦錢。他要用干凈的錢去做骯臟的事,想來是多么的悲哀。他想到趙美麗幽怨的眼神,他的確是欺騙了她,原來欺騙過,如今還在繼續著欺騙。他想到他們的兩個孩子,因為他而缺失了多少天倫之樂。他也想到他的父母雙親,包括岳父母。當然,想王局長那張陰冷的嘴臉,在這冰冷的天氣里更讓馬達覺得寒氣逼人。他的雙手、臂膀、雙腿不自禁地僵硬哆嗦起來。馬達清楚自己的緊張,他被這場無法料知結果的赴會壓得喘不過氣來。他點燃了一支煙。他顫抖著嘴角猛抽了幾口,煙灰抖落了他一身。他趕忙騰出一只手來拂掉熱燙的煙灰。這時候,從公路上方沖下來一輛黑色的車,后面跟著兩輛打著警笛的警車。馬達拂煙灰的時候,他的車頭就稍微有些外撇,待到他看見沖下來的奧迪時,他更加驚慌,車子整個就向公路外沿滑去。車的右前輪已經懸出了路面。馬達的冷汗刷地驚出了腦門。他的牙齒咬得噠噠作響。在那一瞬間,馬達的腦海中浮現出了從前燕耳崖出過的那場車禍,那輛小三馬子墜下懸崖,一死一傷,死的七竅出血,當場斃命,傷的腳尖朝后,終身殘廢。馬達拉起手剎,腳剎也踩得死死地,但他感覺得到,車子還在向外滑,顫顫微微,搖搖欲墜。馬達心里幾乎絕望,他覺得自己要死了,他更覺得自己的死可悲到了極點。
這時候,警車停了下來,里面出來幾個人,一個大個子健步跑到駕駛座旁,拉開車門,迅速把馬達扯了出來。車還有向外跑的趨勢,另外幾個人搬住車身,車子終于靜止下來。留下了兩個警察善后,其他人又上了警車,去追前面的奧迪。馬達癱坐在地上,心里真誠地默念,謝謝警察叔叔。
8
第二天,馬達沒有上班,他跟何勇請了假,說家里有緊要事。馬達的車子被拖車拖回檢修站,除了掉了兩小塊兒漆皮,并無損壞。馬達交了些費用,把車提了出來,他要開車回米堡,他想家想得厲害。昨天晚上,他一個人住在平安里,嚎啕大哭,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敞開了毫無禁忌地嚎哭,他曾經以為自己的淚腺干涸了,但是當他不再想要控制的時候,他發現他的眼淚還是源源不斷,仿若泉涌。他哭濕了自己的襯衣,鼻涕都一把一把的。也許他的哭聲會驚擾了相近的鄰里,他不管,他不想管。他要任性地好好哭上一回。愛誰誰。愛怎么地怎么地。馬達給趙美麗撥了個電話,通了,他止住哽咽,說我明天回去,我想你們了。趙美麗著急地問,你怎么了,有什么事,你別嚇我。馬達說,真沒事,我們明天放一天假。
馬達上午十點鐘辦完了提車手續,就開上車往米堡走。他開得很穩,車速沒有超過六十邁。他控制自己什么也不想。馬達是在十一點半的時候到的家,七十里的路程他開了大概一個半小時。馬達進了屋里,香氣四溢,趙美麗從娘家殺了一只老母雞來,小火慢燉了老半天。趙美麗看出了馬達紅紅的眼睛,問他,你怎么了,大周一的放什么假?馬達笑著說,昨晚加了加班,沒活計了,想你們了,撒了個謊請個假。馬達躲過趙美麗,他跑到灶臺前,夸張地說,好香,我不在家光偷吃啊。來,我干點兒什么,要不要刷碗?趙美麗推開他,去屋里看看孩子吧。
馬小雅在睡覺,胖嘟嘟的小臉上滿是笑意。馬達小心地在女兒的臉頰上親了一口。馬小雨在書桌旁寫作業,他瞅了瞅馬達,擠出一絲笑。馬達摸了摸衣兜,自己竟忘記了給小雨買點什么。午飯的時候,馬達喝了一點兒酒,說是一點兒,其實已經喝了一整杯,他還要倒點兒的時候,趙美麗把酒瓶奪了過去。馬達說,好啊,好啊,看我給你好看。這么說著,馬達打算把揣在包里的三萬塊錢拿出來給趙美麗。趙美麗卻起身,從衣柜疊好的被褥里摸出了什么。馬達已經有些醉意,在迷蒙之中,他看見趙美麗把一張存折放到了桌子上,趙美麗說,拿去辦事吧。馬達噎了一下,他嗆了一口氣,眼淚嘩地流了下來。他閉了一下眼,又趕忙用手背揉著眼睛,他想說點什么掩蓋一下,但他止不住決堤的淚腺。
馬達最終沒有去找王局長。當他懸在萬丈深淵上的時候,他完全斷了那個念頭。當然他并不知道,幾個月后王局長便犯了事,巡視組發現了王局長的事。同批被查的還有其他人,據說與拆遷建樓有關。當然,這些都是后話。那天中午,馬達醉酒之后,好好地睡了一大覺。他在睡夢之中,看見一個名叫馬達的語文老師,又站到了米堡初中畢業班的講臺上,他旁征博引,口若懸河,揮斥方遒。過了一會兒,他又看見,馬達一家人跑在塞外的草原上,那里滿是好聞的草香,半空中飛舞著漂亮的蝴蝶。草叢里隱匿的青皮螞蚱,還有大肚子蟈蟈也都一股腦地騰起,迎著太陽歡快地滑翔。馬達的手腳不再僵木,他甚至嬉皮笑臉地拉過趙美麗,他說,噯,要不我們找個地方。趙美麗說,滾,你這個機器人。馬達叫來馬小雨說,你帶著妹妹去那個蒙古包瞧瞧吧。馬小雨樂呵地說,好呦。
馬達和趙美麗滾在青草上,她嗔怪地推開他說,有人。馬達急不可耐,他說,愛誰誰。馬達盡情地張開寬闊的臂膀,囫圇地覆蓋住趙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