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悲傷都寂靜無聲（組詩）

青小衣

夜過南湖

月亮越來越小，掉進湖里

沒有濺起一朵水花，就不見了

霧氣升起來。這世上

有東西往下走，就有東西往上走

湖邊的小房子，燈火溫暖

仿佛不是人間。我不敢靠得太近

露水打濕了兩雙鞋

它們互相走路，走著走著就走失了

所有的悲傷都寂靜無聲

夜空，星星那么多

都沒有名字，綴在黑暗里，不輕易落

也不輕易動一下

風，從來沒有停止過吹拂

它還會一直吹下去。大地又換了衣衫

越冷穿得越單薄

小雪過后是大雪。在夜里

萬物戴上了黑口罩，一切都安靜下來

檐角，掛上了霜

閑置的木凳

松柏下的幾只木凳

好久沒有人坐過

陽光曬得暖暖的

也沒有人坐

雨水過后，木凳光潔

還是沒有人坐

昨夜，好大的雪

許多雪花坐在了上面

哦，這些公墓里的木凳

能坐下來的人，來了

很快又走了，留下來的人

都習慣了躺著

12月30日的麻雀

冷空氣里浮著灰塵。老樹卸下盔甲

再大的葉子也落了

再小的枝條都留了下來

此刻，綠色藏得很深，抽身而退

把汁液壓回內心

一群麻雀在枝頭跳躍

椏枝枯脆，顫抖

懷僥幸之心的事物，無知即無畏

落日帶走黃金的光輝，天一點點往黑里鉆

樹枝越來越細小

麻雀安靜下來，在夜色到來之前

把小小的身子

縮成一個個黑點

遠遠望去，像很多密不透風的鳥巢

在冬夜，麻雀都住在自己身上

捂

一層層，捂嚴實

賺盡眼淚，卻什么也沒有

哦，洋蔥

死死捂著一場空

我也常把心捂得密不透風

其實，什么也沒有

我捂住，不讓你看到心里有

更不讓你看到心里無

淚水是捂不住的

面對虛無，我止不住悲傷

我喜歡的春天

不是春色撩人，翅羽高飛

掠過額頭。不是風一陣比一陣暖

水一波比一波柔

睡在地里的人，不再貪戀花枝

不再懷抱谷粒回家

雨水向下，也有睡不醒的事物

滿目蒼翠的田野，泥土濕潤芬芳

草木高過墳塋

蓋住了人間最大的悲傷

清明有雪

雨滴已不足以表達，憂傷都是有棱角的

可以站立的。陽光后退一萬步

挪出場地。太大了

鋪天蓋地都來了，從天上

從根部到枝頭，從骨頭滲到眼眶里

一直到地頭，到更遠的曠野

梨花向上仰頭，雪花向下投奔

這四月，生和死如此親密地抱在一起

像兩個世界的親人，沖破天規

蒼白的嘴唇噙住歡喜

沿著親人躺著走完的路

去尋找親人，眼前的世界

清明、干凈

白茫茫一片，我仿佛變成了一朵梨花

雪花再次為我戴上了孝冠

山坡羊

山坡上，羊在低頭吃草

從身體里，分蘗出一個個更小的身體

潔白的羊，挪動著步子

走向山坡、草甸、河灘、荒涼

它們低頭吃草，像冬天

遺下的一片片雪

它們低頭吃草， 像神放生的孩子

杏花村歸來

其實，我想一整夜

跟你碰杯。在沒有杏花的夜里

雨，是神仙沒喝完的酒

我們替神仙喝。這上天賜予的瓊漿

你喝一大杯，我喝一小杯

你喝多少大杯，我就喝多少小杯

我們把所有的雨都喝完

如果，天還不亮

我們就接著喝月光

你喝一大杯，我喝一小杯

你喝許多大杯，我喝許多小杯

我們把月亮也喝光

如果還沒有醉

我們就喝彼此的身體

你喝一大杯，我喝一小杯

直到你把我喝下去

又喝下剩余的那部分自己

夜

塵世隱身在墨汁里

風荒涼著，憋屈得吹哨子

巨人一直在飽蘸濃墨

他先染黑自己

然后，畫墨荷。荷葉越畫越大

落筆太過密集

墨來不及研開，成塊落下來

落下來。黑床單壓住呼吸

沉得喘不過氣。如冷水滴入沸油鍋

液體

在黑暗中飛濺。這滾燙的花朵，還在洇散

蓋住了屋頂

遠處的狗，一聲聲，向空中拋毒針

我瞪大眼睛，從黑暗里尋找光亮的縫隙

等,天邊那一筆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