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雪
老人住的房子,總有股老人味。那是一種很奇怪的味道,很難用詞來形容。
父母漸老,他們時不時會和我們小住一段時間。原本簡單的生活變了節奏,我也親身體驗到了“老人味”真正的味道。
大概上一輩人對水都有特殊的情感吧,自他們到來后,我們的洗手間里便多了幾個大小不一的盆,而且經常蓄著渾濁的水。那是洗衣服留下的水,用來沖廁的。我知道,倘若與他們理論,定是會輸的,還會上一節珍惜水資源的課。時間久了,空氣中便散發出一股濕濕潮潮的味道。
婆婆的牙齒不好,安了假牙套,每晚都要取下來消毒。我勸她用專業的消毒容器來裝,她說,不就是盒子嗎?找個玻璃杯就可以了。而后,我又勸她用專業的漱口水來泡,可是她又嫌貴,說水里加點鹽,作用是一樣的。所以,每晚我都會看到那裝著假牙的透明杯子,浸泡在生理鹽水里,就放在刷牙臺上。看得我心驚肉跳。
叮囑他們洗澡更是件頭痛的事兒。用他們的話來說,洗得太勤會傷元氣,而且皮膚受不了;他們認為衣服也不要經常換洗,對衣服不好;洗碗也不要用洗滌液,用原生態的豆腐渣或者茶枯粉最好……慢慢地,臥室里、衣柜里、廚房里也會多出些異味來。
這些味道慢慢匯集,慢慢沉淀,便成了獨有的“老人味”。仔細品品,一種心酸的味道涌上心頭。他們是苦慣了的一代人,節儉是他們生活中最自然的事。苦難沒有打倒他們,可歲月卻是無情的。面對自然法則和身體故障,他們開始學得像老烏龜一樣,不管身上落多少青苔,也不管周遭的水有多渾濁,他們都能安之若素地平靜接納。不抗爭,不改變,也不離開。他們慢悠悠地行走,不喜不悲地看著日出日落,不在乎瑣事,更不關心世界的格局。身上散發出怡然自得的氣息,透著慵懶,也帶著難得的任性。
寫到這里,我突然想起我的奶奶和姥爺,90多歲的他們總是笑談沒有蚊子來咬他們了,因為蚊子不喜歡他們的血了,也咬不動他們的老皮肉。而且,他們身上也落不下塵了。每每說起這些,他們的目光都是沉靜的,帶著戲謔自己的口氣。那質樸的微笑和平靜的眼神,總是讓我禁不住輕笑,并默默地羨慕起他們的超然自得來。
想必,這便是真正意義上的“老人味”吧。是歷經生活酸甜苦辣沉淀下來的味道,彌漫著對世事的篤定,有無法言傳的病痛和尷尬,也有飽經風霜的經驗和超然,匯集在一起,就成了他們留給世上的味道。終有一天,他們會系不了鞋帶、端不住碗、走不了路,他們會不再驚擾這個世界,哪怕是一寸呼吸。其實,從意識到衰老開始,他們就在用自己的方式,和這個世界疏離和告別。
想到這里,我莫名地感傷起來,即便此刻,窗外陽光燦爛,我們的生命歡悅,一切也終有沒落的那一天。我們也終將在年輕人不耐煩的催促和抱怨聲中慢慢老去,眼神渾濁,步履蹣跚。但愿,世上也有一些人能攙扶著我們,原諒我們的緩慢,體諒我們的不安,也寬容我們的任性,陪著我們,走到生命的盡頭。
想必,那時的我們,已經學會與這世界妥協,也會學著上輩人的模樣,笑談自己的無力、脆弱和不安。待到生命最后的光芒閃耀時,默默收起最后一絲呼吸,坦然地讓大自然稀釋掉我們一生的味道,并將我們融入這天地萬物之中。
(陽光男孩摘自《三聯生活周刊》2018年第41期 圖/張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