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成一棵樹

詩歌 晏先樹

贊美

當夏蟬退去聒躁

風從遙遠處趕來

樹木們開始交出飽滿的果實

桃子，石榴，梨子，蘋果……

我們應該贊美這些甜蜜的名字

同時贊美它們身后

逐漸枯黃衰敗的落葉

以及腳下的泥土

哦泥土，它總是一聲不吭

把這些紛紛掉落的事物

穩穩地接住

像一位母親，摟住回家的孩子

活成一棵樹

活成一棵樹吧

紫榆，樺木，或者楠木都行

可以不必開花

如果沒有一片芬芳，能夠落進你的眼睛

那些美艷有什么用

每一朵，都會是一場盛大的孤獨

只想在你奔跑的途中

伸展出一片綠蔭

讓你逐漸慢下來。最終停留在

我遼闊的靜默里。打盹，做夢

去生活之外

至于這些年的雨水，我會裝進行囊

而絕不用于啜泣

母親和草

放下鐮刀，母親就領著我

去看她的菜籽和麥苗

她一邊扒開擋在路上的艾蒿

一邊念叨，這些雜草

總也割不完

越住前走，草越深，我就越害怕

擔心這些氣勢正旺的綠色

再長高一些

就把她逐漸矮下去的身子，吞沒

下半夜

我應該書寫一些陳舊的詞

比如遠方，春天，愛

可以用它們掩飾一個男人深夜出走的

聲響，一次內心的枯萎和荒蕪

如此遼闊的黑，既然可以

容納萬里山河，容納一座城市的

歡喜和悲愴，自然也會容納

一場暴雨的侵襲，一朵雛菊的毀滅

隨想

一個人的寂靜，是多么遼闊

可以借此安頓淚水，安頓身體里

殘損的部份

還可以，讓一粒萌動的種子出逃

許它披柔軟的月光

帶著你的名字，去私奔

如果春風越過轉角，我們的桃園

就會以另一種方式，炸開

有一些憂傷寂靜無聲

如果你愛一塊石頭

就要愛它，鋒利的棱角

骨頭里的堅硬，愛它被歲月打磨的肉身

被山風刮破的傷口

你要透過它外在的冷，感受它內里的柔

它有被流水拋在河岸上

漫無邊際的孤獨

一塊寂靜的石頭，和一個

獨自走在大雨中的人一樣，都有著

咯不出聲的憂傷

遺失

我有一個影子

她有鐵的骨骼，草木的肉身

遇見人總愛笑。有時候，笑著笑著

秋風就涼了起來

她的背包里裝著利刃

身體內，藏著一場雪崩

夜深的時候，會在星空下寫詩

和一只路過的烏鴉敘舊

如果你拾到，請轉告她

有人從烏蒙山捎來了三斤包谷酒

二兩月光。她親手栽種的蘭草

已經開花了

喇叭花

好吧，我承認寫下贊美之詞

不過是心疼這些黑夜里蜷縮的身子

到了清晨，又拼命撐開的裙裾

整整一個夏天，它們都在把一些

紫色的預言，還給天空

多么謙卑呀，從草尖，到院墻上的月亮

每一寸攀爬

都是那樣的，小心翼翼

現狀

越來越喜歡離群索居

獨自處理，秋風刮破的傷口

偶爾，把一些名字寫到流水中去

到現在，能夠消耗的已經不多

得努力壓住內心的雪

讓骨頭里的鐵更加堅硬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終于

不再半夜突然驚醒

一遍一遍，翻看你的信息

不再千里奔赴，只為多看一眼

你走過的青石路

請一定，不要責怪我

城堡

女兒用沙，堆一座城堡

由于風大，每次只能堆到一半

就被吹散了。而她，總是一次又一次的

壘起來，樂此不疲。完全感受不到

一旁的我

束手無策的焦慮

看雪

雪花又一次開在枝椏上

這時，需要一個合適的借口

才能翻過一座山，尋一處廟宇

燒香，拜神，給盲僧點亮青燈

然后趕在日落之前

把積滿冰凌的松濤聲

以及大地上的蒼茫

一起，收進光圈

假裝寒風從未穿過脊背

而人間，正一點一點收容我們

看你

深夜如此寂靜

適合把一些影子理出來

放一池清水洗凈，它們瘡痍的部分

再把干枯的薔薇花

用舊報紙裹起來

至于你帶來的溫暖

就用它鋪滿整個小院吧

如此，便可以抵御

翻墻進來的北風

也不用每次聽見葉子掉落

都會驚慌失措

鄉村

我愛這些殘缺之物

比如，折了翅膀的風箏

冷冽的月牙，透風的墻

還有一些被淋濕的抒情

連續幾日陰雨

原野里的一切，充滿新鮮的歧義

苘麻，狗尾草，馬齒筧

冒著綠色的光

當然，我還愛著田埂下面

隨風彎下腰身的茅草，即便卑微

也不會輕易，亮出傷口

輕

媽媽的身子越來越輕了

她清早起床

喂雞，做飯，打掃殘留的夜色

晚上又習慣性地

往七星燈里添一點麻油

才會上床睡覺

她的動作很輕，聲音很輕

睡著后，呼吸也很輕

如果有夢，她的夢就像一片羽毛

有時候，我會溜進她的夢里

做一個頑皮的孩子

逃學，爬樹，和鄰村的小孩打架

讓她心焦，著急

牽牛花

好像永遠也開不敗似的，藤蔓都枯萎了

還在像一位英勇的戰士

拼盡最后一口力氣

如此也好，努力地開吧

反正，空氣是免費的

陽光是免費的，雨露是免費的

我對你的憐愛，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