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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凈重二十一克

2018-11-13 22:09:03中篇小說虛谷
赤水源 2018年6期

中篇小說 虛谷

爸媽:

當你們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在天國,亦或地獄。

我要在即將畢業之際,明天,畢業典禮結束之后,給我的人生來一次徹徹底底的清算,給我的塵世來一次通通透透的結算,給我的生命來一次透透徹徹的了結。

人,總不能永遠渾渾噩噩地活著。

對,明天,就在明天,明天是個良辰吉日,萬物順遂,諸事亨通,元亨利貞,無咎。子夜大吉無悔,我便要用自己的方式結束這無謂的生命。我毅然決然要斬斷我這根會思想的蘆葦。吮吸她綠色的血汁,咀嚼她滴血的心靈,饕餮她紫色的精魂。

明天,一切終將結束。或許根本沒有明天。

人生天地之間,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赭市的初秋尚未褪盡夏日的暑氣,天空似乎比烏縣的更高遠,更空靈,更湛藍。遼遠而清澈的碧天,倒映著一座寂寞古城的清愁。

碧綠的天空中,悠然飄過一朵落寞的潔白的云,如上帝的掃帚不經意間在綠天里掃過,掠下絲絲的細膩細紋。

我孑然一身,如木葉飄零一般,離開了故鄉烏縣,來到素秋的赭市求學。

夕陽脈脈,橘黃色的斜暉把我拖著笨重行李箱的灰黑身影拉長變形投射在月臺上,我向月臺更深處走去。

走盡月臺,下了臺階,穿過幽暗的地下通道,又上臺階,踱過漫長的甬道。我忽然感覺到一股暖流甜絲絲地注入我的喉嚨,刺激著我的味蕾。——赭市古城擁抱了我,西水藝術學院擁抱了我,藝術的殿堂擁抱了我。

還好,我趕上了最末一班接新生的校車。

你好,你是西水藝術學院大一的新生嗎?一位天青色中山立領殷切地問。

是的。我矜持著。

哦,那快上車,天色已晚,這是最后一班校車,我們馬上就出發。他溫情地笑著接過我的行李箱。

同學,你是哪個系的?他兀自坐到我前排,扭著頭目不轉盯地斜睨著我,微笑。

我不知道。我羞赧地默著頭。

錄取通知書上不是明寫著的嗎?他帶著幾分嘲笑。

我恍然大悟,哦,油畫系。

那你是我志同道合的學妹了,我是油畫系的周維楨。我代表學院全體師生歡迎你,我們院系又添了位美女,哈哈。他有些油腔滑調。請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杜若。我莞爾。

夜已初涼,赭市綠幽幽的夜光凜凜地冰激著我的肌膚,簇擁著我踏進了我渴慕已久的大學——西水藝術學院。

他告訴我,學院大一的女生都住在鑫森公寓,俗稱公主樓。

哦。我抬眼,一鉤新月如蒼穹的碧眼嵌在夜空里,浮在薄如蟬翼的霧靄里氤氳著,幾盞孤星懸在遙遠而深邃的天際。那男生呢?

繞過這橢圓形的花圃,穿過那曲曲折折的幽徑,走過一個不大的網球場,便是焱淼公寓,俗稱男神公寓。他指點著。

清風拂過,撥弄起花蕊的旋律,送來了陣陣撩人的清香。

這一夜,由于長途的舟車勞頓,我睡得很沉很甜很香。

杜若,杜若——

我還在夢鄉呢。誰呀?我迷迷糊糊。

我,周維楨。快下樓來,開會啰。

我揉著惺忪的睡眼,起床,洗漱,沖下樓。

他,周維楨斜倚在鑫森公寓大門前一株高大茂盛的銀杏樹干上,一身金色華麗的西服,頭發梳得油光锃亮,皮靴烏亮漆黑,纖塵不染,雙手插在褲兜里,昂頭傲視著靜的天,動的云,一副風流倜儻的派頭。

他的確英俊瀟灑,高大魁梧,有幾分桀驁不馴,略帶些放蕩不羈,但渾身卻散發著迷人的藝術氣息。寬寬的額頭,濃濃的眉毛下鑲嵌著藍月亮般的眸子,透著幾分盛氣凌人抑或英氣逼人的神情,挺拔的鼻梁,陰隼的鼻鉤,薄薄的唇,整齊而潔白的牙齒。眉宇間始終彌漫著一種神秘得令人琢磨不透又叫人不寒而栗的感覺,或許是錯覺吧。

他款款地笑迎我,很有紳士風度。

開什么會?我急切地問,班會嗎?

他嫣然一笑,不,不開會。

我睡回籠覺。

別,我帶你參觀一下校園,隨便嘗嘗本地的特色小吃。

開學典禮,在學校體育館舉行,院長發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講,他引經據典說: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

同學們打著哈欠聆聽教誨。

他強調,開學典禮,是同學們的成人禮。大學四年,是同學們人生最青春,最美好的時光。將來,當你們老了,歲月爬滿你們的額頭,與往事干杯的時候,你們和著眼淚,一杯又一杯澆灌得最多的就是大學的人和事,大學的花與木,大學的情與愛。

此處有的同學在夢中醒來,擦著口水,稀稀拉拉地鼓掌。

“今天,你們以西水藝術學院而自豪;明天,西水藝術學院以你們而驕傲”。

同學們做著奇形怪狀的動作和表情,有的挖鼻孔,有的掏耳屎,有的拔鼻毛,有的拈紫須,有的抓耳撓腮,有的埋頭啃雜志、嗑瓜子、看手表,女生拿出鏡子補補妝、剪剪腳指,大部分則閉目養神……

周維楨掠掠發梢,在向我擠眉弄眼,打手勢,微笑。

我視而不見。

坐在我身旁的孫蓉狂熱地向他拋著媚眼兒。

最后院長勉勵同學們,鍛煉好身體,四年功成名就,為國盡忠三十載,死無憾。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明天,同學們將收拾行裝,到軍區部隊鍛煉鍛煉,為期半月的軍訓。

開學典禮結束,請同學們有序退出體育館,謹防踩踏事故的發生。

姜蕙茹鼾聲如雷,唾液如蛛絲般淋漓到筆記本上。

喂,散會了。我搖醒她。

她揉揉朦朧的睡眼,這么快,院長都講了些什么?她打著呵欠,伸著懶腰。

講了幾個小時,坐得我腰酸背疼的,講什么我都忘了,好像要軍訓。

什么時候?

忘了。

同學們都積極準備著軍訓事務。

我獨自回到寢室,鋪開一張緋紅色的信箋紙,腦海里便浮現出你的身影。

暮春的清晨,總有鳥兒銜來幾片粉紅的花瓣,播撒在我的窗前。你帶著清露,清露一如你純凈淵徹的深眸;你迎著和煦的清風,清風一如你略帶憂郁的眼神。

初夏的黃昏,花瓣和著泥土的清香如雨般飄零,飄零在我藍瑩瑩的裙擺上。你摘一束帶刺的玫瑰,玫瑰一如你處子般的紅心。

星光月夜,你和我躺在如茵的碧草上,仰望著新月,新月一如你寧靜般的情懷。

你在清晨里,在夕陽中,在月夜下,為我彈奏的每一首歌,你還記否?

你是我們學校——烏縣一中的音樂才子。那一年,在五四文藝匯演的時候,你謳歌一曲,聲振林木,響遏行云,震碎了禮堂的窗玻璃。你的歌喉迷倒眾生。

我愛你。

明天我要嫁給你啦。

那時不知有多少女生視你若夢中情人,迷戀你,追求你,有多少女生跪求你為她寫歌,為你獻身。

但你的每一首歌都是為我而寫。你說,你為音樂而生,而我就是你的音樂。

為了表達對音樂的摯愛,你寫下無盡的歌謠,還試著用歌劇表達。

永遠不可能上演的歌劇。

我用娟秀的筆跡寫道:

宮雅南:

你還好嗎?見字如面。你我已別一周許,一周卻勝一年久。我都快想不起你的容顏是清癯,還是豐腴;你的歌聲是剛強,還是柔弱;你的心是硬,還是軟?你為什么不給我寫信?難道你忘了我們的誓言了嗎?

我可沒忘,永生沒忘。

我在西水藝術學院挺好的,住得慣,吃得慣。

我告訴你,我們學校建在金鐘山上,可大了,勝過我們整個烏縣。早晨我從宿舍出發,一直走,中午我在一條不知名的街上吃小吃,同學說,我還在校園里,傍晚吃晚飯,又在另一條街,同學還說,我們根本沒離開過半步校園。你說大不大?我看有十個烏縣那么大。

我們學校風景旖旎,景色宜人。

正門是古典牌坊式建筑,青磚琉璃瓦,四角斗拱挑檐,翩然如仙鶴展翅。側面毛體狂草西水藝術學院四字,游龍驚鳳。

從正門進去,拾階而上,階旁古柏參天,蒼松如虬,綠竹挺翠,奇花異卉。

中央一眼小池,池中一瘦假山,怪石嶙峋,突兀而立,真山之上立假山,清泉從石罅間汩汩涓出,蜿蜒而下,輕柔地撫摸著池里的浮萍。噴泉隨著音樂翩翩起舞,時而高,時而低,時而急,時而緩,時而心形,時而菱形,時而球形,舞著千姿百態的造型。兩旁蹲著從《山海經》里走出來的石刻獨角獸。

攀登至金鐘山的腰部,一座氣勢磅礴,中西合璧的建筑聳立其間。十二根巨型羅馬旋轉柱,雕刻成娉婷婀娜,亭亭玉立的少女形象。她們個個長得目清眉秀,風姿綽約,嬌嫩的臉蛋,豐腴的胸脯,苗條的身形,扭動的臀部,修長的秀腿,靈動的曲線都隱隱約約地帶著體溫裸裹在薄沙的長裙里,她們形態各異,有的拈著一束鮮花,有的托著一只玉瓶,有的搴著一個陶罐……巨大的落地窗,玻璃上五彩斑斕,鏤著珍禽異獸,奇花異草……

它的屋頂卻是中式穿斗抬梁混合式歇山頂,其上兩條蟠龍云端奪火珠。

繞過文津樓,穿過原始森林般的樹林。便是一個名為情人坡的傾坡。

我擱下筆,揉揉眼,抬頭望望窗外。夕陽撒下金子般的光斑,給小松鼠蓬松的體毛渡上了一層金紫的光芒,它在銀杏樹上蹦蹦跳跳,突然坐在丫枝上打呵欠,前肢如手一般把銀杏果塞進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著,像個小孩兒似的機靈可愛。我不禁笑了。

情人坡,好溫馨的名字,為什么那天我是和他,而不是和你在情人坡漫游呢?

他似乎有意放慢腳步,我恨不得趕快逃離這尷尬的地方,我怎么能和一個剛認識一天的男人漫步在情人坡呢?如果換作是你,我愿意陪你一輩子走不出這段情人坡……

他和他的身影在我腦海里同時浮現,時而重合成一人,時而各自分離。

我想要不要把他的事告訴他。

樓道上嘻嘻哈哈的聲音打破了我的思緒。

我忙潦草地寫:

好了,不說了,有人來了,明天就要軍訓,以后再告訴你大學里的人和事,想你,永遠!

金包銀的太貴了,你也舍得買?

我這兒金貴著呢,不用金包銀的,哪配得上我這高聳迷人的雙峰。

讓我摸摸到底有多金貴,哇,好大一對羊!像皮球。嘻嘻嘻……

你敢吃我豆腐,別跑,我也要摸還你的旺仔小饅頭。哈哈哈……

我最后畫,一支箭同時射中兩顆桃心,卻畫成了羊肉串。

她們跌跌撞撞地闖門進來,笑得前仰后合。

我忙把信箋塞入抽屜,尷尬地蚩笑。

你在干嘛?孫蓉指著我,好奇地問,哦,寫情書?是不是寫給他?

姜蕙茹笑得直不起腰來,你說,你的咪咪這么大,她夸張地比劃著,會不會爆炸啊,軍訓的時候會不會像奶牛一樣甩來甩去。

你,孫蓉恨得咬牙切齒,把她按翻在床,撓她的胳肢窩,你的想象力也太豐富了,我要吃了你的旺仔小饅頭,看你還敢不敢胡思亂想。

奶牛,別鬧了。我繳械。呵呵呵……嘻嘻嘻……哧哧哧哧……她渾身酥癢顫抖。

烈日如蒸籠一般烘烤著大地,大地的最后一絲水分已蒸騰殆盡。

我們重復著單調乏味的動作,如蟬般從早到晚重復著枯燥厭煩極致的曲調,

向左轉。

向右轉。

向后轉。

蹲下。

起立。

齊步走。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立定。

正步走。

沒有一絲風,太陽如火球一般在頭頂幾毫米的地方旋轉,旋轉而蒸騰,樹葉焦枯地打著卷兒紋絲不動。軍犬趴在蔭蔽處,呼哧呼哧地吐著綠舌頭。

我好想和一些嬌氣的同學一樣,站軍姿的時候暈厥過去,或者踢正步的時候跌倒,崴傷腳踝。那我就可以逃離這人間地獄了。

教官攥著皮鞭,倒背著手,英姿颯爽,來回逡巡。

他把皮鞭一指,你過來。

我們只敢用余光睥睨。

姜蕙茹站了出來,報告長官,你叫我啥子事?

我看你心不在焉,目光總往右瞟,你在看什么?

報告長官,我,我在看奶牛。

教官環顧四周,鄭重地問,訓練場上哪來的奶牛?

報告長官,奶牛的牛,不,奶牛的奶真的甩起來了。

莫名其妙。教官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白天,曝日如火爐一般炙烤著,豆大的腥咸的汗珠如熱泉般緊裹在身上,一身的酸臭汗味異常濃烈刺鼻,卻不能在男生面前洗洗澡。一天十幾小時煉獄般的體力訓練,使我們動彈不得。更可氣的是,晚上,本想睡個好覺,卻還要站崗守夜哨。

是夜,輪到我和孫蓉值夜。

三更時分,萬籟俱寂。我推醒孫蓉,悄悄穿上軍服,借著昏暈的路燈光來到崗亭旁。此時夜空陰云密布,霧靄翻涌,高大茂密的樹木在勁風中如魔鬼般地張牙舞爪,發出嗚嗚的悲鳴。

可能在夜晚,人的聽覺異常敏銳吧。我清晰地聽到一些晝伏夜出的動物在竊竊私語。不知是什么鳥,如軍犬般大,鐵鑄似的蹲在樹梢上,發出詭異的人笑聲。“呱——呱——呱——”一只老鴉在烈士墓上空低低地盤旋。狐貍隱蔽在茂密樹影后,渾身火紅火紅的,像人一樣站立媚笑,兩眼冒著綠幽幽的魅惑的寒光。野狼在樹林里上竄下跳,在凄冷的夜里凄厲地嗷嗷嚎叫。軍犬也發狂似的地汪汪汪,濫吼亂叫,栓它的鐵鏈被繃得咯吱作響,幾乎掙斷。我甚至聽到蛇吐著信子,慢慢向我們爬來的嘶嘶聲……這些詭異的聲音似乎滲進我的肉里,刺進我的骨髓里。

我忽然感覺到脖頸和后背涼森森的,站定,不敢往前走。我感覺到周遭有無數隱形的動物、昆蟲,甚至是人或鬼魅在向我慢悠悠地,一寸一寸地靠近,我的一舉一動它們都了如指掌,甚至我此刻恐懼的心靈它們也能洞悉。但我卻看不見它們,我為這看不見的未知而感到恐慌心悸……

烏云黑壓壓地壓倒下來,只有樹冠那么高,只有我頭頂那么高,使我壓抑,不能呼吸。紫灰的霧靄從四面八方向我逼近,逼迫到我的胸前,使我心跳加快,喘不過氣來。我聽到我的心臟在突突亂跳,似乎就要撐破我的胸腔。我渾身打顫,牙齒抖抖抖地打戰。

路燈突然熄滅,風止了,樹靜了,軍犬的喉管里發出嗚嗚的恐懼聲,也悄無聲息了,狼和狐貍也遁跡匿影,烏鴉也飛得無影無蹤。一忽兒功夫,世界又靜得異常可怕,靜得只聽到自己的心跳,牙齒的磕碰聲。

忽然,一團發著綠幽幽的磷火,忽明忽暗,忽左忽右,飄飄悠悠地從山頂的烈士墓上飄然而下,隱匿在一叢柏樹后。

“鬼——火——”我抱著頭,不禁吶喊起來。

孫蓉詫異地望著我,什么,鬼火?這月明如白晝似的,這星光熠熠生輝的,這路燈照得通明透亮的,連一只蚊子都沒有,哪來的鬼?你,你咋了,咋抖作一團,是不是發燒感冒了,額頭也不燙呀;是不是腦袋進水了,軍訓訓暈了。看你滿頭的虛汗,頭發都濕透了,你呀,就該鍛煉鍛煉。別緊張,別抖,我給你講講我初戀。

在濃如牛奶的沉沉的紫霧里忽地閃出一個穿綠軍裝的小士兵,離我遠遠地站定,喚我的名字。我定睛一看,和我的年紀相仿,我心中忽地涌出一股從未有過的莫名的親切感,似乎我身上流淌著他蔥綠繁茂的血液。

你誰呀?我問,我完全消失先前的緊張和恐懼。

我?孫蓉奇怪,和你高中就同班同學,現在大學一個寢室的姐妹,不認識啦?

穿綠軍裝的小士兵壓低聲音,說:噓——你別說話,你聽我說,我是你爺爺。

孫蓉講起了她的初戀:高二的時候,分文理班,我們班來了個帥哥,酷斃了,更酷的是他還是我的同桌。

我爺爺屬馬,現在六十四了。我心里想。

小士兵說:我是你爺爺,現年六十四歲,但我的生命卻定格在二十一歲。二十一那年,我死了。

我端詳了他半天,我老家烏縣赤鎮農村堂屋神龕上不是長年供奉著一副穿綠軍裝的相片和一枚勛章嗎?難道是他?我奶奶每年的農歷五月初五端午節和七月十五中元節總要把它拿下來,正襟危坐在神龕前,用嶄新的毛巾反反復復地擦拭上面的灰塵,靜靜地長久地一動不動地深情款款得近乎面無表情地注視著這張老照片。

奶奶,你咋哭了?小時候我和哥哥總問,這照片上的人是誰?

奶奶收住了眼淚,說:這是你爺爺。

爺爺咋比爸爸還年輕呢?

三天呀,三天!奶奶老淚縱橫,叫我們多多地化些紙錢給照片上的這個人。

上課的時候,他偷偷用手挽住我的腰,摸我的大腿,摸我的屁股,還捏我的咪咪,——隔著校服捏。現在我的咪咪這么大,就是拜他所賜,他捏大的。孫蓉喃喃地說,不久,大約一個多星期吧,我們偷吃了禁果。

小士兵說,我是你爺爺,叫杜朗特。

我們家有一本厚厚的族譜,我在上面見到過這個名字,爸爸還特意把這名字用紅筆圈出來。家譜上說,杜朗特當兵,因救一個青年而壯烈犧牲,是英雄,是烈士。

我不是什么英雄,烈士,而是個徹頭徹尾的逃兵。我和你奶奶剛結婚三天,家里窮,為了討生活,就應征入伍。叫杜朗特的小士兵悠悠地說,來到部隊,——就是這兒,我最矮、最瘦、最丑、最窮、最賤、最弱,他們總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誆我、騙我,逼我吃殘湯剩羹,迫我端屎倒尿,罰我跑到暈死,撒尿在我頭上,拉屎在我鋪上,對我拳打腳踢。

那一晚,我清楚地記得是個周末,是我的初夜,就像今夜,星光璀璨,月朗風清。我穿著他為我買的短裙。我們在夜的掩護下,手牽著手,來到校園一個僻靜的地方,假山背后的草皮上。他要了我,我給了他。不知孫蓉是在回首她不堪的往事,還是在品味其中的甜蜜。

杜朗特含著淚,繼續說,我度日如年,我獨自飲泣,我絕望落魄,我活得窩囊,活得沒有尊嚴。我蜷縮在一個角落里,曾一個月只說五句話,其中三句還是對自己說的,我在絕望中漸漸患上了抑郁癥,我想到了自殺,與其這樣遭受這百般凌辱,毋寧死。

你不反抗?我激動地說。

反抗?憑什么我要反抗?我的初夜,痛并快樂著!

反抗?只會招來更殘暴的毒打,杜朗特說,他們人多,一人一腳,就可以把你踹死。四十三年前的端午,連續下了幾十天的大暴雨,我終于逮著個機會,溜出了部隊,下了山。我決意要死,誰也拉不回。我逆著赭江而上,尋找死的最佳方式。赭江湍急,渾濁的激流滾滾而下,洶涌澎湃,白浪擊石,翻天浪鼓,我大口大口地灌著赭江的黃水,那味道腥咸得直刺透我的脖子眼,辣透我的肺脾肝腎。我縱身一躍,跳入江中,任由浪打水擊。此時,忽聽到岸上有人急呼救命,我決計要死,誰也阻止不了我。沒想到,那人竟不顧一切地也跳下水,向我奮力地游來。我說,你干嘛?他說,別緊張,我來救你。滾,我一把把他推開,一腳把他踹開,誰要你救?這時,狂風使著性子拽著巨浪卷來,把我卷入深淵,把他推向淺灘。

我的乖孫女杜若。我爺爺說:明天來烈士墓看我,祭奠我,第三排,右起第五座,勿忘勿忘。說著,如青煙一般倏忽不見。

爺爺,別走,別走。我歇斯底里地哭,想要挽留。

你叫誰別走?我沒走呀!孫蓉莫名地問。你咋哭了?

我斂起眼淚。剛才有個人,就站在這兒,和我說了許多話?你沒看見聽見?

什么?有人?孫蓉疑惑,這兒從始至終就我倆站崗守夜,更無別人。你神精病呀!

我抬頭,碧空如洗,一輪滿月明鏡似的把這天地照得明晃晃的一如白晝,滿天星斗正忙著眨眼。

孫蓉絮絮叨叨,沒想到,我把我最值錢的處給了他,他竟背叛了我,愛上了另一個女孩,我決定報復他和她,用我獨特的方式。

擦點防曬霜吧,你都黑成奧巴馬夫人了。周維楨遞過來,帶著關切。

我瞟了他一眼,你不是還沒曬成奧巴馬嗎?便轉身集隊去了。

烈日下,我們紋絲不動比站軍姿,比誰沒站暈。帶著咸味的臭汗在我們身上蒸騰,彌散。蟬隱在梧桐葉間唱著令人煩躁的歌。

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一分零一秒,一分零二秒,一分零三秒,……一分零十五秒,……時間,蝸牛般地爬。

我腦海里天馬行空。

想象刮來一團烏云,把這毒辣似火的驕陽遮蔽;想象一場暴雨來臨;想象吃冰激凌,想象寒風蕭蕭,白雪飄零,想象憋悶的蟬鳴變成梵婀玲上奏著的小夜曲……

九分零七秒,九分零八秒,……十分零三秒,十分零四秒……

想,情人坡上,周維楨的手輕悄悄地觸碰著我的手,我觸電般的往回縮,沒命地跑。

他帶著我登上金鐘山的最高峰。巔上挺拔著一座歐式尖頂鐘塔,高聳入云。我們攀到頂峰的時候,正巧鐘敲了九下。周遭用大理石雕刻而成的欄桿四四方方地圍了一圈。

我舉頭瞭望,湛藍如碧海的晴空,青得發綠,流云在我們頭頂輕飄飄地擦過,清風吹干了涔汗,綰起我柔順如浪的長發,撫動我薄紗的衣袂和裙擺。

他倚在石欄桿上,張開雙臂,感嘆著說:真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呀!

哪兒是什么,亮晶晶的?像個葫蘆。

他隨著我指的方向,那是葫蘆湖。

上面好像有亭子呢。

對,葫蘆湖里種滿了荷花和浮萍。你看,那兒就是我們剛經過的文津樓。那十二個妙齡少女,就是十二棵柱子,她們用頭把盤著兩條巨龍的屋頂頂起來。從這個角度望去,更加雄偉壯觀,另有一番韻味。再往上就是我們剛走過的情人坡了。

他一一介紹。

葫蘆湖畔,那艘正揚帆破浪的帆船,其實是體育館;那邊,頂扁圓如七星瓢蟲在一枚銀杏葉上爬行著的,其實是大禮堂。

什么文淵樓、格物樓、致知樓、慎思樓、明辨樓、篤行樓、游藝樓、圖書館……都高高低低,錯落有致,星羅棋布,依山就勢,如夜空疏星般分布在重巒疊嶂的金鐘山上。

塑膠跑道、綠足球場、廣場、花園、林間小道……

銀杏、香樟、花槐、桂樹,杉木、青松、翠竹、楊柳……

海棠、牡丹、建蘭、芍藥、秋菊、茉莉……

都一一展現在我們眼前,一覽無余。

十一分零一秒,十一分零二秒,……十二分零十八秒,十二分零十九秒……時間在蠕動。

我們的宿舍在哪兒呢?

東邊,你看,那兒是鑫森公寓,那兒是焱淼公寓。從這兒看去就像是鳥籠。

在那最遠的山麓下,看著碧瓦朱甍,飛閣流丹,雕檐繡闥,古色古香的是什么呢?

那老建筑了,聽說是明清時期的考棚,國家一級保護文物。

三十分鐘,三十分零一秒,三十分零二秒……半小時,我居然站了半小時,還不暈倒。

他指著一個山頭,說,那個山頭叫銀鈴山,上面是個野生動物園,和我們學校只一墻之隔。

都有些什么動物呀?我好奇。

什么都有,如獅子、老虎、蟒蛇、狐貍、猴子、孔雀……

我忽然感覺到這些動物張著血盆大口,裸著獠牙利齒,張牙舞爪地在我四周忽近忽遠的旋轉著,旋轉著,緊接著頭頂的太陽、房屋、樹木、站軍姿的同學也跟著旋轉著,旋轉著,天和地也在顛倒旋轉,顛倒旋轉,顛倒旋轉……

我眼前忽而浮現出一團團忽明忽暗的黑影,忽而又閃爍著點點刺眼的星斑。

驀地,我兩眼發黑,訇然倒栽。

為期半月的軍訓結束了。

我們回到學校,我也收到了你的回信,我迫不及待撕開信封。

杜若:

你好!

你可知道孤月獨酌相思之酒是何其的悲苦?夜半時分思念之心突然痛醒是何其的喋血?魂丟天外是何其的形影相吊?

杜若,我對你的愛如江水般永不枯竭。你等著,我會來到你身邊,做你的護花使者。

昨天,我去了你家一趟;今天,就收到了你的來信。

你哥捎了好幾封信給我,說,要見我,要我去見他。不然,他就死。

放心,他不會死的,他從小就喜歡尋死覓活,我了解我哥。

我繼續讀下去。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么說,為什么要說死?

他和我約定,黃昏時分在沿河的辰景賓館不見不散。

我擔心會發生什么,便極早地趕往縣城。想,時間還早,不如直接去找他。

我走過喧鬧擁堵而充滿腥臭味的農貿市場,穿過燈紅酒綠的以理發按摩為幌子而干著見不得光的勾當的一條街,轉過逼仄的巷道,爬上數十層臺階,來到烏縣一中的教師宿舍樓302室。

我正要敲門,忽聽到:

離婚!

離就離!誰怕誰。

好好好,你竟這樣無情無義,絕情寡義,我算是看透了,看破了。帶著哭腔。我今天就死給你看,我前世造的什么孽呀,今生讓我碰見你,嫁給你,我怎么瞎了眼看上你這樣的男人。

這果然是我媽的腔調。

又來了,又來了,你能不能換個臺詞,一吵架就是這翻話。我都聽煩了,聽膩了。

你說,你說我哪對不住你,你要這樣地擠兌我,這樣橫眉冷對地對我,這樣無情的對我?我上輩子欠你的,這輩子,這幾十年來恐怕也早已還清了吧?

哼,你對得起我?你和那狗日的宮校長的糗事,你是咋晉級晉升的,別以為我不知道?

你別吹胡子瞪眼的,這方面的事咱誰也不欠誰,你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咋了?我身正不怕影子歪。

身正不怕影子歪?你連十八歲的小姑娘都不放過,還是你的學生,都可以當你的女兒啦!

污蔑,完全是污蔑!

污蔑?全一中師生都知道,傳得沸沸揚揚的,還污蔑你?我嫁給你,萬沒想到你還帶著這個不男不女不中用的拖油瓶,也不知道是你和哪個騷娘兒的孬種。我的青春,我的生活,我的幸福,全毀在你爺兒倆手里啦!

他怎么啦,他再怎么不肖,再怎么沒出息,都是我杜仲的兒子。

那杜若算什么呢?難道杜若就不是你女兒啦?

是是是,是我女兒。

你看看他,二十幾歲的男人,像什么模樣?整天窩在家里,不人不鬼,不男不女的,涂脂抹粉,收拾打扮,濃妝艷抹,矯揉造作,忸怩作態,哪像個男人?杜若都比他強百倍。杜衡,過來,把杜若妹妹的花裙子脫下來,聽見沒有?

你還逼他,他的膽子從小就是被你嚇小的。

在我的記憶中,我媽專橫跋扈,暴戾恣睢,性情多變,不近人情。對我哥哥更是心狠手辣,慘無人道。

那時,我們還住在烏縣的鄉下——赤鎮。我和哥哥在堂屋前的老槐樹下爭搶芭比娃娃。

我要,這是媽媽買給我的。我緊緊地攥住芭比的身子。

他一把抓住芭比的腦袋,用力一拽,便身首異處。

我把芭比的身子使勁地砸在地上,跺著腳,扭捏著身子,撒嬌地嚎哭起來。

嗚嗚嗚……賠我的芭比娃娃,賠我的芭比娃娃,還我芭比……嗚嗚嗚……

媽媽從屋里沖出來,拿著一根小指般粗細的鐵釬。

我嚎得更兇,更猛,聲音直達云霄。

媽媽高高掄起鐵釬,照著哥哥的臉用力劈去。頓時,從頭頂經耳廓、腮幫,到下巴,一條血痕,滋出殷紅而渾濁的血漿。

哥哥疼得嗷嗷嚎叫,滿地打滾。

奶奶強顏著,打得好,打得好,不打不長記性。

媽媽抱起我,乖,小若,別哭,媽媽重新給你買更好的。

我沖哥哥和奶奶做著鬼臉,媽媽抱著我離開院子。我們搭上了去縣城的綠皮車,在游樂場玩得不亦樂乎,在肯德基吃得不亦君子乎。

幾個月后,哥哥的臉上仍然爬著一條赤練蛇。

黃昏時分,我在沿河的辰景賓館前等他。

河水清冽蜿蜒,緩緩而流,不時遇著大鵝卵石,激起了朵朵小浪花,瞬間又消逝在流水里。幾只鳥喙啄著浪,貼著水面飛。

沿堤的樹葉在風中舞蹈,舞進了河里,逐波而流。

他,你的哥哥杜衡,姍姍來遲。他沿著河提而來,一襲卷發披肩,深紅的上衣,淡紫的下裙,肉色的絲襪,高跟的紅鞋。修長而緋紅的指甲。還未走近我,一股濃烈咸甜的胭脂香水味便撲鼻而來,刺得我的鼻腔癢酥酥的,我不禁連打幾個噴嚏。他臉上盡管刮了厚厚的白粉,但仍然掩飾不了悲悲戚戚的哀傷的神情。癟薄的嘴唇紅得發綠,顯然是剛補上了口紅,因為他潔白的牙齒也粘上了紅色。

我也曾見過哥哥的這身打扮,不過那是學校演話劇《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時候。

我忍住不笑。

他見了我,燦然一笑,挽著我的手臂,頭溫柔地偏倚在我的肩頭。我嗅到了他的發香。

你,想死人家了。他嘟著紅唇,嗲聲嗲氣地說。走,我們進去,幾天前我就預定好了房間。

賓館大廳里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著我們,交頭接耳地低聲議論,譏笑。

我頓時汗流浹背,無地自容。

來到502情侶套房,我感覺襯衫仍汗涔涔黏在身上癢,怪難受的,便解開衣扣。

死鬼,天還沒黑呢!他也忙著脫上衣,居然穿著文胸,你就等不及了,人家還要創造浪漫的氣氛呢。他忸怩著矯情地說。

我說,你干嘛呢?

他躺在床上,躺出溫柔的曲線,死鬼,干嘛?脫光了衣褲,你說我們還能干嘛?上床!來呀!他舔著紅唇,翹起食指勾引。

我裸著上身,窘迫地站在床前。有那么一瞬,我也有像餓狼般向他撲去的沖動。但理性戰勝了欲望。

你要了我吧!就現在。他千嬌百媚,風情千種,風騷萬般。我愛你,我的心靈和肉體只屬于你,快上我,求你!

我的心不禁顫栗起來。

我拿著信件的手也跟著顫抖。

我開始像許多大學生一樣,過著宿舍、教室、食堂三點一線式的生活。

我每天很早就起床,洗漱,到葫蘆湖的涼亭上背單詞;中午在食堂里打盹;整個下午我都泡在圖書館里閱讀,查資料;有時奔跑于文淵樓和格物樓之間,為的是趕兩堂精彩的講座……

姜蕙茹癱在床上說,老姐,人啦,要學會享受生活,你每天起早摸黑,焚膏繼晷,宵衣旰食地把自己拼成個黃臉婆干嘛?你看我睡在床上,吃在床上,玩在床上,這才是生活,這才是享受,你呀是不是患上高考后遺癥啦?她捉幾片薯片放在嘴里嚼著。

什么是高考后遺癥?我問。

就是你呀,大學了,還學不會享受生活,還和高三一樣拼命,每天五點半起床,每天背無用的單詞,別噼里啪啦地背了,今天背,明天忘,何苦折磨自己呢?這些所謂的知識,除了考試,還有什么用?我呀,就一九三學社會員,早上九點起床,下午三點起床;你呀,就一高考后遺癥患者,你也該去醫院好好治療治療你這不治之癥。

我和你不一樣,我還要考研呢,我要爭取保送研究生。好死乖角兒的,皮哦愛死體幾……

我認真做筆記,積極回答老師的提問,經常在課間向教授們請教。我學習的勁頭十足,進步大有超英趕美之勢。也贏得了教授們的贊許。

也聽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言論。

教授我們《藝術概論》的教授,第一堂課就講,食色性也。孔子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人啦,飽暖思淫欲。

講《老莊哲學》的,道可道,非常道。人生中有無數條道路。人,來到這光怪陸離的世界要走的第一條道路是什么道呢?不是陽關大道,不是康莊大道,而是母親的陰道。

講《人生觀與人死觀》,不知生,焉知死,還是不知死,焉知生呢?我研究了大半輩子,也沒有研究透。

泛性論者認為,荷爾蒙是一切文學藝術的原動力,藝術家按其本質來說恐怕難免是好色之徒,一個人在藝術構思中消耗的力和一個人在性行為中消耗的力是同一種力。

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認為,夢是欲望經偽裝后的達成,比如春夢。

性健康課的女老師,為了教育事業的圣潔差點在課堂上獻身男同學。

金黃的銀杏葉在暮秋的勁風中搖曳,翻飛,飄落。走在銀杏葉鋪就的道上,滿地黃金。踏上去,無聲無息,只有柔軟到極致的細微觸覺,從腳底隱隱傳來。

翕上眼,張開雙臂,攤出手掌,無意間,微乎其微的重量壓在你的手心。睜開眼,便是一瓣橘黃如扇的銀杏葉。許多同學的書頁里便夾著這樣的銀杏葉,當書簽。

同學們不禁駐足而立,因為同是一排銀杏樹,色彩卻斑斕得令人驚詫,一株青綠,一株綠中透黃,一株桔黃,一株檸檬黃,一株黃中帶緋,一株枯黃……

穿過銀杏道,曲徑通幽,葫蘆湖便在眼前了。走過彎曲如駝峰的石拱橋,登上幾級石階,就是湖心亭,亭子八支翼角崛起,如鳥兒振翅欲飛般輕盈飄逸。亭子楹額書“騰蛟起鳳”四字,側書“一鉤殘月,鉤取三秋風荷;數點寒星,點盡一枕清霜。”

湖里滿眼是將殘未殘的荷葉和丹霞鑲碧玉般的浮萍。一陣清風掠過,清冽澄澈的湖面,漾起層層如皺的漣漪,荷葉、浮萍隨風顫動,送來縷縷沁人肺腑的幽香,亭亭的荷枝搖搖擺擺,舉著將敗未敗的殘荷。荷葉下,緋紅的、墨綠的、褐黃的、黛黑的魚兒在嬉戲著,瞅著兩岸的楊柳,柳樹在水中照著婀娜的身影,梳妝打扮。

周維楨告訴我,傳說,這葫蘆湖是李凝陽成仙后,和妖魔在空中打架,他懸壺濟世的葫蘆不慎打掉,就落到這兒,便形成的葫蘆湖。

李凝陽是誰?

就是八仙過海的鐵拐李。

當時,我正扭著身子,坐在湖心亭的圍椅上用面包屑喂魚,他彬彬有禮地立在一旁看魚兒奪食。

他說:下周,我們要開展人體寫生課,男生都很興奮。

你們男生都是老色鬼,不正經。

他們從未看過女裸體,能不興奮嗎?

他們?難道不包括你?

其實我也興奮得睡不著覺。

男同學都盼著人體寫生課上的女模特是個青春靚麗的姑娘。可學院卻請了個瘦骨嶙峋的糟老頭。當老頭脫光衣褲,站在寫生室中央,素描燈的光從側面柔和地打在他骨骼畢現的身體上時,許多女同學都閉上眼不敢看,特別是像我這樣純潔如玉,尚未涉世,懵懂未開的女孩。而男同學則表示抗議,迫使老師答應下次一定請女模特。

這老頭雖在眾目睽睽之下脫光衣褲,但他毫無羞怯之情,而且他極不老實,有的部位一會兒大,一會兒小,讓我們很難畫準。我沒有辦法,只好憑空想象。要知道,此刻我的想象力如火山噴發一樣,異常活躍。

我和周維楨也越走越近了,我們有時一起吃飯,一起郊游,一起去藝庫看畫展。我第一次知道,除架上繪畫外,還有什么裝置藝術,行為藝術,我感覺我的一生就是一個荒誕而悲情的行為藝術。

但我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他——宮雅南。

宮雅南:

見字如面。想你,念你,愛你是我每天的必修課,我不允許自己只得99分,更不允許重修,在愛你這門功課上,我一定努力學習,勢必得滿分,才滿意自己。能和你同飲相思之酒,醉死在你的懷里,我死而無怨。

我很遺憾我哥會做出那樣的舉動,我也萬想不到我哥竟是那樣的人。他趁我不在你的身邊,搶奪我未來的夫婿——你。

在辰景賓館502情侶套房里。

我哥杜衡光著身子深情地依偎在我男朋友宮雅南的懷里。

宮雅南掙脫著,搖頭,不,不,杜衡,你聽我說,我們都是男人,怎么可能有肉體上的愛呢?

可以有,我可以為了你變成女人,我可以為了愛不顧一切,包括生命。我哥倔強地說,不是有一個叫金星的舞蹈家成功變成女人了嗎?為了你,我愿意。

宮雅南穿上襯衫,可我喜歡的是你妹妹杜若呀!

我不在乎,你可以擁有兩份愛,兄妹共侍一夫。

宮雅南無奈地問,你也是個大男人,為什么偏偏喜歡男人呢?

因為我恨,我恨我媽,我恨天底下的女人。我哥咬牙切齒地回答。

包括杜若嗎?

我不知道,除了你,她是我在這塵世里的最后的念想,但她卻要搶走我的男人,我也迷惘無措了。我哥神情有些恍惚,茫茫然望向窗外。

窗外,夕陽的余暉,溫情地流淌在我哥嬌俏的臉龐上和柔弱的裸體上。

我哥的事不提也罷,提起來叫人寒心。

我給你講講大學里的人和事吧!

我下鋪的這鬼精靈叫姜蕙茹,四川佬,我常叫她川耗子。她相貌平平,個子偏矮,微胖,短灰發,窄臉膛,細眉毛,單眼皮,扁鼻頭,闊下巴,平胸,若在人群中,我要仔細才能把她辨出來。

姜蕙茹的對面是個東北假小子,愛好體育,和男生們一樣看NBA。

真是山不轉水轉,不是冤家不聚頭。我們宿舍里還住著一個你認識的人,你曾經的同桌孫蓉。她也不再是當年烏縣的丑小鴨,而是赭市的白天鵝,她出落得楚楚動人,魅惑無比,披肩的秀發打著波浪卷,渡著金燦燦的黃色,巨大的圓耳環垂直雙肩,修長上翹的假睫毛撲閃撲閃的,似乎要攝人心魄,雙眼皮下水汪汪地養著一對藍寶石般的眼珠,瓜子型的臉蛋白皙柔嫩,吹彈即破,尖尖的下頜給人一種心胸狹窄,尖酸刻薄,睚眥必報的感覺,高挺迷人的雙乳,如一對活潑亂跳的小白兔,惹得男同學們心跳手癢,欲罷不能,婷婷裊裊的身姿微步蓮動,性感溫潤的大腿,不知幾多男子拜倒在她罪惡的胯下。

孫蓉就是奶牛。軍訓的時候,姜蕙茹給她取的綽號,從此學校里少了一個孫蓉,多了一個奶牛。

教官捉住姜蕙茹,問,你東張西望的干嘛?

姜蕙茹一跺腳,報告長官,我在看奶牛。

教官問,哪來的奶牛?

姜蕙茹又一跺腳,指著孫蓉說:她就是奶牛,不信,你叫她跑,不,甩給你看。

我們齊刷刷地望向孫蓉的胸脯,孫蓉難為情的捂住。

孫蓉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只見她一個箭步沖出列隊,一把扯掉姜蕙茹的軍帽,狠命抓住她的胸,如獅吼一般,你個飛機場,說誰是奶牛,你媽才是奶牛。

她倆便在訓練場上扭打作一團,互相對罵著奶牛和飛機場,相互攥緊對方的胸脯,無分勝負不放手。

教官不但沒勸架,反而笑趴在地。

從此,孫蓉以奶牛行于世。

從此,她倆也成了一對不共戴寢室的仇敵。

我給你講,你千萬別告訴別人,好姐妹,我才告訴你的。姜蕙茹背著孫蓉的時候神秘兮兮地對我說。

什么事?我非常好奇。

聽說,聽說。姜蕙茹壓低嗓音。大奶牛穿短裙的時候,底下從不穿內褲。

真的嗎?誰說的?

當然是我們班男生,班長周維楨也這么說。他說,不穿內褲是為了方便那事,這娘們,一個字,騷。但你千萬別告訴別人,說是我說的。她眼角藏著得意的笑。

說到孫蓉,你和她不是有一段過往嗎?究竟是怎么回事?請你務必告訴我!

請原諒一個小女生的嫉妒心理,因為愛情的成分是除了愛,還有自私、占有、猜忌,嫉妒……

最后,我還不忘鼓勵他再接再厲,補習一年后也考入西水藝術學院,便可以和我朝朝暮暮,長相廝守。

杜若,杜若——周維楨又在樓下嘶聲力竭地呼喊,弄得全鑫森公寓的同學都知道。

是誰又在喊杜若了?

還不是那傻不拉幾的,一天四五回,像高音吶叭似的吵得人無法睡覺。

哪個是杜若呢?

管她呢?反正沒你的事,睡吧。

要是我是杜若,那該多好呀!整天有個男人在呼喚著我的名字,多幸福,多浪漫,我愿為他獻身!給他生窩小崽子。誰夢中還迷迷糊糊地自言自語。

睡吧!乖!別胡思亂想,傷神傷腦,別想不開。

爸,為什么我會抑郁?為什么我無法與人交流?為什么我總落落寡歡?為什么我悒郁孤獨入骨?為什么我抑郁至極?

媽,我完全遺傳了你傲人而高挑的身材,豐滿而誘人的胸脯,一襲如瀑般黑澤亮麗的秀發,璨若星辰的眼眸以及小巧如櫻桃般的紅唇。可如今,畢業典禮即將臨近,周遭萬籟俱寂,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如躺在靈柩里,屏住呼吸,摒棄一切視聽嗅味觸心,靜靜地體驗著死神慢慢降臨,死亡慢慢滲入身體的快感,仿佛高潮的來臨,渾身陣陣痙攣,腦袋瞬間一片空白的快感。

不知什么時候,我醒了過來,乳白色的床單,乳白色的被褥,頭頂上掛著乳白色的點滴,昏暗的燈光在搖曳,多么陌生而令人不安的環境呀。

我左手手指微微顫動了一下。

突然,一雙剛強有勁的手緊緊地握住了我的左手。

你醒了!一個激動的聲音。

我這是在哪兒呀?我弱如游絲地問。

你別動,千萬別動,醫生說你須靜養。聲音化為溫柔。

這是醫院?我怎么啦?

沒什么,你受了點輕傷,不礙事的,要靜養,睡吧!會好的。安慰著我。

我在劇烈而模糊的疼痛中昏睡了過去。

次日,我又在劇烈而模糊的疼痛中醒來。

我在哪兒?

醫院。

幾點了?我要回宿舍。

十點一刻。

早晨還是晚上呀?

早上十點一刻,看,窗外還有太陽呢。

我昨天晚上好像醒來過,像做了一場夢。

對,你醒時正好凌晨三點半,后來,你又睡著了,醫生來過,說,醒來就好,已度過了危險期。

我這是怎么啦?

我們去郊外寫生,你不小心就……

請別大聲喧嘩,病人需要靜養。一個戴白帽子,穿白大褂的護士提醒著。

姜蕙茹提著一籃水果,推門進來,問,醒了嗎,杜若?

醒啦。

什么時候醒的?她從藍里拿了個蘋果。

昨天夜里。

你咋早不告訴我呢?班長,你就回去休息吧,這兒有我頂著呢,我正好給她嘮嘮嗑?她削著蘋果。

醫生說,她要靜養。

哦,我知道。

那你在這兒陪著她,我到外面長椅上瞇一會兒覺。

你吃個蘋果再去吧。把蘋果遞過去。

謝了。

蕙茹,我低聲地喊。

哎,我在這兒呢。她把臉湊近我。我給你削個蘋果吧。

不,我吃不下。

剛才哪人是誰?

你不會摔失憶了吧,他,你都不認識。她摸著我纏滿紗布的額頭,他,班長周維楨呀。

周維楨——

前幾天,忽雨霽,學校趁著天氣響晴,風和日麗組織學生去采風寫生。一溜兒云慢悠悠地在碧海似的的晴空里移動,反襯得蒼穹的無盡高遠,湛藍得深邃如眸。

我們油畫系的同學就要遠足,一次放縱青春的遠足。

我們背上行囊、畫板、畫架,穿著輕便的著裝,印有切·格瓦拉頭像的T恤……

我們一人一騎自行車,向著遙遠的天際使勁地蹬去。清風在我們兩腮廝摩耳語,路旁兩排白樺的婆娑樹影在我們身上一掠而過,便飛快地向后倒去。白樺樹之外,一望無垠的麥浪搖晃著飽滿欲裂的腦袋在風中暈過來,暈過去。

中午,在路邊小店吃很有地方特色的銅鍋飯。稍事休整,又繼續前進。在黃昏之前,我們已棲在一個農家小莊園。

夕陽將墜欲墜的余暉灑在小莊園內,給周圍染上一層黃綠的色彩。園子里,夕陽下躺著紅的辣椒、黃的南瓜、青的豌豆、綠的青菜、紫的茄子……

月亮爬上樹梢,我們便息了。

清晨,我們在農莊里采摘時鮮的水果,裝入行囊,又繼續前進。

東北假小子還和男生們比腳程,而更多的男生則發揚優良的紳士精神,把女生的行囊、畫板、畫架奪去,扛在自己的肩上,單手扶車。爬坡的時候,主動幫我們推車。

一路走走停停,息息走走,也不知走過了多少路,跨過了多少橋,趟過了多少河,翻越了多少山,最終我們在一個山崖之下,背風的草坪上安營扎寨。

草坪綠油油的,如一張延伸到天涯的綠毯,其中點綴著粉紅的,淡紫的,淺藍的,嫩黃的……不知名的野花,像碧空里眨眼的星輝,像粒粒閃爍的珍珠,像清水出浴的美人,令人心怡。

周維楨和我爬上一尊突兀驚悚的高崖,靜坐在石壁之上。閑看天上風卷云舒,波譎云詭,如世事滄桑般瞬息萬變。

看圓圓的落日,在低頭昂首之間,就不見了半輪。前后不到一分鐘的時差,血日便消失不見,沒有留下一絲痕跡,仿佛它不曾來過。只有那遠處的一抹光亮,告訴我,它未曾走遠。

是夜,明月攀上東山之巔,徘徊于重霄之間,我和姜蕙茹躺在一個帳篷里,細數天上的星星。

有的男女同學共住一個帳篷,他們看倦了月光和星輝,便相擁入眠。

月光中,星光下,帳篷里,我和姜蕙茹蜷縮在一起。

姜蕙茹低聲地說,杜若,你知道此時這些狗男女們在干嘛嗎?

還用問?不就是那事,不穿內褲方便著呢。我竊竊地笑。

你知道男同學們在宿舍里閑得無聊時干嘛呢?

不知道。

她笑著,真是孤陋寡聞,看毛片唄,比賽打飛機唄。

一次,性健康課的老師,在課堂上竟然說,我調查一下,全班同學,看過毛片的請舉手,無論男女同學?

當時同學們面面相覷,不敢舉手。

看過就看過,敢做敢當,別難為情,我作為老師,而且是女老師,我也看過。

幾個膽肥的男同學悠悠地舉起了手,接著大多數男同學也跟著舉手,最后有好幾名女生也羞澀地舉起了手。

那打過飛機的呢,老師追問,女同學就不用舉了,她又強調。

同學們哄堂大笑。

姜蕙茹說,有的男同學簡直跟牲口一樣變態,從周一到周五,整天看毛片,打飛機,周末約我們女生開房,要把一周學來的本領全用上才滿足。

我說,你是不是羨慕嫉妒恨!

她說,你才寂寞空虛冷。

第二天,我們便開始寫生,但我發現沒幾個認真畫的,他們男男女女的,邀著找僻靜的地方野合。

姜蕙茹手里削著蘋果,喃喃地說,你真記不得啦?周維楨一個人把你從山谷中救起,把你背出山谷,聯系上120,才把你救活,你做手術的時候,他一刻也沒離開過你,你昏迷了七十多個小時,他一直在你床前守候。

他七十多小時,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一眼不眨地深情地注視著你,他的表情抑郁到凝固,他的眼神憂傷到噴出烈焰,他的心靈顫抖到碎裂,他的身體憂郁到羸孱,他眼里噙滿了淚光,卻堅強地不讓它溢出來。他心如刀割,肝腸寸斷,痛不欲生。恨不得此刻躺在病床上的不是你,而是他。

他這是為了啥?我弱弱地問。

為了啥?你傻呀,這你都看不出,愛唄。愛情是魔鬼,令人瘋狂著迷,令人心律不齊,血壓升高,令人心潮澎湃,令人荷爾蒙井噴……

性健康課的老師在臨近下課的時候,忽激情四射地演講,當愛情的潮水洶涌澎湃地席卷了你我,當愛神的利箭射穿你我的心,當兩顆頑石般的身體只有在相互碰撞中才能迸射出絢爛的愛的火花,那請你千萬別拒絕,就讓愛的潮水淹沒了你我吧。但作為女老師,我要提醒大家,愛是一回事,性又是一回事,性愛更是另一回事。女同學,千萬別打著愛情的幌子,放縱青春,放縱自己;作為女同胞,我要提醒你們,在愛中要學會保護自己,別被那些個臭男人迷得神魂顛倒,失去了自我。在愛中如何保護自己呢?她一手舉起個香蕉,一手舉起個避孕套,向大家展示。班長周維楨,請你把這兩樣東西分發給同學們,人手一份,……別搶,人人都有……別激動,待會兒我會演示給大家看……

教室里沸騰起來了,有的同學跟著老師的演示步驟,成功地把避孕套套在了香蕉上;有的早把香蕉剝了皮,吃了一大半;有的把避孕套吹成巨大的柱狀氣球,任其飄蕩在教室的天空,飛出窗外。

班長周維楨,下課后向每位同學收取二十元錢,交給我。老師邊說邊走出教室。

說真的,周維楨無微不至的關懷,融化了我鐵石般的心。

在醫院里,我頭上纏著紗布,脖子上,右肘上,左腿上都上著鋼針,打著石膏,我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他為我端茶遞水,喂飯進藥,洗臉漱口,甚至端屎倒尿。沒日沒夜地陪著我,怕我寂寞給我講笑話,讀書報給我聽,……病友及家屬無不投來羨慕的目光,說,小姑娘,你有福呀,找著這樣的男人。

我莞爾一笑,不置可否。

幾周后,我出院了,全班同學只有孫蓉沒來,其他的都來了。周維楨把我從樓上抱下來,同學們列隊鼓起了掌,還打出了橫幅標語,祝杜若同學早日康復,回歸藝術家園,西水藝術學院油畫系宣。

我知道這是周維楨耍的把戲,但還是羞赧地說,搞得這么隆重,像奧巴馬訪華似的,羞死人了。

周維楨把我放在輪椅上,推著。

姜蕙茹說,杜若,你就是一名福將,這么摔都沒把你給摔死。

滾,滾,你會不會說話,你巴不得我們杜若摔死呀!

不是,我是說,杜若九死一生,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嗨嗨……

出了醫院大門。我說,我們打個車回去吧。

不行,我們要把你推回鑫森公寓。

這么遠?

怕什么?比這遠我們都去過。

由于我腿腳不便,便與姜蕙茹換床,我睡下鋪,她睡上鋪。周維楨把我抱上樓,抱上床,說,明天上課,我來抱你。

那夜,月亮墜落在葫蘆湖心,荷葉、浮萍上泛著清幽的月輝,水波漾起冷寂的月影。

清風撩撥著荷花,霧朦朧,月朦朧,人兒亦朦朧。

我和周維楨站在湖心亭。

周維楨一會兒舉頭望望天上的月,一會兒低頭看看水中的影,一會兒深情款款地注視著我俊俏的臉。

時間仿佛凝固不動。

他說,這是我們最美的時刻,我擁有了你,你擁有了我。

我感動至極,不禁瞇上了眼,揚起下巴,撅起紅唇,吹氣如蘭,吻我,我的聲音柔軟得連自己都聽不見,仿佛只在心底說。我想此刻我神情必定溫柔至極,嫵媚至極。

我寫給你的信,你收到了嗎?他驀地問。信?什么信?我莫名。

你為什么不回?

你什么時候寫信給我?我沒收到,我怎么回?

不,是情書。

我根本沒收到。

她沒拿給你嗎?

誰?

你的同鄉孫蓉。

孫蓉!她……

我糾結于孫蓉裙底的秘密。

一次,她從水房里洗完頭,披著濕漉漉的齊肩卷發,剛進入寢室,我猝不及防地在她豐腴的臀部撩了一把。

變態。她笑罵。

假小子,好姐妹,我告訴你個秘密,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我趁孫蓉和姜蕙茹都不在的時候神秘莫測地說。

什么事?假小子竟好奇起來。

聽說。我壓低嗓門。大奶牛只穿短裙,不穿內褲的。

嘻嘻——誰說的?這么八卦。

反正有人這么說,說是這騷娘們,不穿內褲是為了方便那事。假小子看見我邊說邊做著鄙夷的神情,就瞪著杏眼,吐著舌頭。你可不能告訴別人呀,就當我什么話也沒說過,聽見沒有?你個死妮子,出去亂嚼舌根,小心我打折你的腿。

我日夜盼望著宮雅南的回信,可盼來的卻是爸爸的四個字——兄死速歸。

我向學校請了一周的假,踏上回鄉的火車。我心急如焚,恨不得火車插上翅膀即刻飛回家里。

哥哥生前的事跡隨著火車撞擊鐵軌的轟隆聲和窗外流動的空濛風景,如過眼云煙般在我眼前一一掠過。

哥哥從小就生活在母親的黑暗陰影里。在我的記憶中,媽媽對哥哥從未有過好臉色,好脾氣,對哥哥經常是無端地非打即罵。

你個沒用的東西,整天只知道收拾打扮,老娘咋攤上你個不男不女的孬種。媽媽罵罵咧咧地揪住他的耳朵,撕扯著他的臉皮。

你干嘛?狗雜種,那個騷貨把你屙出來,一蹬腿去來,叫老娘替她受這窩囊罪?媽媽又罵開了。

不準吃飯,不準睡覺,不準偷懶,不準化妝,不準……。媽媽趾高氣揚地命令著哥哥。否則老娘打死你?

嚴冬冱寒,寒風凜冽,滴水成冰,呵氣成霧。媽媽把哥哥攆出家門,哥哥光著腳丫,穿著衣裙抖抖擻擻走在冷澀冰凍的河岸上,蜷縮在背風的草窩里一宿又一宿。

媽媽常常罰哥哥頭頂著磚頭,跪在碎玻璃上,一跪就是幾個時辰,直到膝蓋上滲出腥味的濃血而暈倒過去。

一次,不知什么原因,媽媽驀地暴起,猛力一推一搡,咣當一聲,哥哥的頭便撞在石桌子上,桌子一角頓時碎裂,殷紅的血染綠了一院。媽媽還不解恨,隨手操起一只玻璃杯,向哥哥后腦勺砸去,血噴射而出,濺了媽媽一臉一身。

哥哥遠遠聽見或看見媽媽,早嚇得臉色煞白,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尿流屁滾。

哥哥總是趁媽媽不在家的時候,回家偷吃東西。

哥哥總是把自己藏起來,黑暗的角落里,衣櫥、廁所、床底、垃圾箱,任何黑暗旮旯里。一次被媽媽發現,揪出來,差點打折了一條腿。

盡管現在哥哥已二十出頭了,但仍免不了遭受媽媽的毒打和謾罵。

……

哥哥也并非沒有歡樂。

那時我們住在烏縣的赤鎮鄉下,與宮雅南家是鄰居。

我,哥哥杜衡,宮雅南常常在一塊兒過家家玩。宮雅南常扮帥哥、扮新郎,我哥總扮靚女、扮新娘,我則扮女兒。學著大人的模樣,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扶入洞房。儼然一小大人。

如今哥哥死了。

烏縣建在一個狹長的峽谷之中,兩邊是對峙的青山,山上樹木蔥蘢濃郁,古柏,青松,杉木,青杠木,黃樺木……有碗口那么細的,有臉盆那么粗的,有需幾人伸開手臂方能合圍的。

蜿蜒清澈的河流穿城而過,城就沿河岸而建,兩岸用許多大大小小的橋梁相勾連。河岸東邊叫做東半邊街,西面喚作西半邊街,左右合在一起才形成東西一條街。其間縱橫交錯著許多逼仄的巷道,從上游至下游,左岸逐一喚作東一道巷,東二道巷……,右岸逐一叫作西一道巷,西二道巷……,

我家住在東三十二道巷的一中教師宿舍樓里。需穿過一個終日散發著酸腌菜、霉豆腐、爛菜葉、魚腥氣混雜著汗臭味的農貿市場,踱過生活著穿著暴露,叼著香煙的外地女郎的一條街,轉進伸手即可觸摸到兩側墻壁的,凹凸不平的石板路的東三十二道巷,巷子盡頭,爬上幾十步陡直的臺階,便是一扇鐵大門。

看守大門的老頭,禿著頭,灰白著胡渣,皺紋刻得很深。他見了我,凄然地說,杜若,回來了,快去看看你哥吧,哎,真是作孽呀!

鉛灰的天空把墨灰的云團壓得很低,很低,低得叫人喘不過氣來,柔嫩的苔蘚在灰墻上蔓延,淺灰的磚縫里鉆出了黃灰的枯草,在勁風中折斷,蔫頭耷腦地垂掛在滿墻塵封的蜘蛛網上,如死了一般地一動不動。

黑色的秋風涼颼颼地刮著臉,低垂壓抑的天空飄著冷冷的灰雨,我撐著黑色的雨傘,靜默著,靜默著,神情無比哀傷。

我哥的靈柩就躺在院子中央,臨時搭起來一個避雨的灰色架子,四周圍著青黑色的布幔,慘白的花圈在雨中凋零。

三五個從鄉下趕來的至親都愀然以悲地坐著。

幾個長者披著僧袍沒精打采地,有一塔沒一塔地地做著法事。

爸爸和媽媽都神情呆滯,像失了魂似的地守著靈柩。

我想,媽,此刻你該興高采烈,盛氣凌人才對。但你為何如此悲戚。

一切顯得那么冷清,那么落寞,那么凄涼。

按烏縣的習俗,白發人不送黑發人,無子嗣早夭的人不能埋入祖塋。第二天清晨,爸爸請了一支抬喪隊,冒著灰冷的冰雨,草草埋葬。

做法事的長者收了錢一溜煙去了,幾個至親收斂起悲傷的表情,幫著把院落拾掇拾掇,也回鄉下去了。一切恢復了原樣,仿佛這兒什么事情也沒發生過一樣。

連綿不絕的秋雨,哀怨地一天飄零到晚。

夜半時分,我在朦朧中又想起了哥哥。

那次,學校組織五四文藝匯演,其中一個節目是話劇——《羅密歐與朱麗葉》,學校決定了男主角是宮雅南,但一時找不到女主角。

我哥聽說了,在一天里,敲響了校長辦公室的門幾十次,說,我來演朱麗葉。

對不起,朱麗葉是個女生,男生不能演。校長拒絕了他。

憑什么不能演?我就是要演女主,我本來就是個女生。他執拗地說。

到晚上的時候,我哥不知從那兒弄來了朱麗葉的戲服,穿在身上,手里捧著一本《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書,再次敲開了校長的門,一進門就嘰嘰咕咕來上一大段臺詞。

校長蒙了,他成功了。

我哥演活了朱麗葉。

杜衡:哦,親愛的羅密歐,請不要離開我,你是我的梁山泊。

宮雅南:哦,親愛的朱麗葉,我就要死了,你是我的祝英臺。

杜衡:哦,我的冤家!羅密歐,你喝干了毒藥,不留一滴給我嗎?我要吻你的唇,你的唇上還殘留著毒液,可以讓我當做興奮劑服下而死去,你的嘴唇如此溫暖。讓我陪你一起死吧。

我哥杜衡深情地吻著宮雅南的唇,擁抱著他雙雙死去。

宮雅南,宮雅南,我哥死了,你在哪里?為何我看不到你的蹤影?

夜已深,我和媽媽躺在床上,在朦朧中漸漸睡去。忽然我媽驀地一縱,如離開水的魚一般一躍而起,披散著長發,瞳孔張大,眼珠子如火球一般燃燒著,血紅血紅的,一動不動地直愣愣地定住眼前,手臂在空中著魔般的亂舞。

媽,你咋了?我急忙問。

杜衡,我的兒,對不起,我再也不打你罵你了,你乖,媽媽給你糖吃。

她走到衣櫥前,打開門,幽怨地說,兒子,衡兒,你出來,別捉迷藏了,媽喜歡你,媽是愛你的。她又轉到床底,彎下腰,趴在地上,掀開床單。衡兒,我終于找到你了,你出來吧,媽給你糖吃,別哭,你是男子漢。

從此,我媽每夜子夜時分,總蓬頭垢面地,喃喃地說著莫名其妙的話起床尋找我哥,她說,每天子夜時分,你哥都要求我打他罵他,他說自己是個不成器的孬種,該打該罵,媽,你盡管打,盡管罵;打死我,罵死我,我才痛快。但我告訴他,媽現在已經打不動,罵不動了。他說,求求你,再打打我,再罵罵我,不然我死而有憾。

子夜時分,大概就是我哥離開這個塵世的時刻。

宮雅南哀怨地說,那天,你哥向我表白,我拒絕了他。我不僅拒絕了他,而且我感覺到陣陣的惡心,你想想,兩個男人,兩個男人的肉體和靈魂像水乳交融般地結合在一起,這算什么回事!我惡心。從辰景賓館出來,你哥像丟了魂兒一樣,眼睛空洞而無神,神情麻木而恍惚,走起路來也跌跌撞撞的。我想攙扶他,他一把把我推開。我看著他晃晃悠悠的身影漸去漸遠,是如此的孤獨,落寞,我的心底忽然掠過一絲涼意,一種不祥之感涌入我的眼眶。但我萬想不到……他凝噎著,說不下去了。我知道他走后,我不敢去看他,我感覺他的死,我應該負一部分責任,他是為我而死的。

我媽冷冷地說,那天,月亮很大很圓,月光很皎潔,你哥回來得很晚,很晚,你爸披著上衣給他開的門,我還罵了他,你這不男不女的東西,又到哪兒去廝混,你三更半夜的如鬼魅一般地敲門,你咋不死在外頭?死去見你那造孽的死鬼媽,你死了一了百了,你克死了你親媽,是不是還想克死我這后媽,克死這一家老小。你哥坐在窗前的梳妝臺前,也不開燈,只借著明如白晝的月光,面無表情地精精細細地化妝,他的動作很慢很慢,輕輕地描眉,柔柔地涂粉,悠悠地點唇,緩緩地梳發,他說,媽,別停下,你老繼續罵。你個死雜種,老娘罵你咋了?無緣無故地老娘把你養這么大,你陪我的撫養費。你哥化了一個多小時的妝,我便罵了他一個多小時。哎,第二天,你哥卻不見了。

第一個發現我哥尸體的人是辰景賓館的老板,每天清晨,他都起得很早,他提著鳥籠,逗著鳥叫,準備掛在沿河的柏楊樹上。想不到他平時掛鳥籠的地方豁然懸掛著一個女子,用一條肉色的絲襪把自己掛在樹上,頭發如瀑般瀉下,耷拉著腦袋,直垂著雙肩,慘白的臉上,最突出的是兩片絳紅色的嘴唇,一襲潔白如雪的長裙在空中搖擺飄蕩,一只粉紅色的高跟鞋半趿拉在嬌嫩的腳上,一只跌落在地。他嚇得兩腿發軟,跌坐在地,幾分鐘后,他才報了警。

那天,穿城而過的小河,嗚咽著流淌著渾濁的血光。

一年后,宮雅南如愿以償地考入了西水藝術學院音樂系,很快他和幾個志同道合的同學組建了一支樂隊,叫做齊韶樂隊。

姜蕙茹拼死加入了這支樂隊。

我回到赭市西水藝術學院,如大病一場,大夢一場。

周維楨多次來看我,我都謝絕了。我整天躺著床上,如一灘爛泥。我學會了逃學,學會了賴床,我終于治愈了高考后遺癥,我不再天不亮就起床背單詞了。

一天,我從床底下拿出行李箱,想收拾一下衣物,拖出行李箱,打開一看,嚇了我一跳,沒想到老鼠竟在里面筑了窩,還誕下了一窩小崽子,吱吱地叫著蠕動著。我惡心至極,便把整個箱子扔了出去。

扔出去的剎那,我發現了一張畫,畫面上瓦藍的天空,一望無際,遠處,黛青色的山巒,白云在山頂上聚散,山間一條叮咚閃爍的小溪流蜿蜒而下,形成了細小的瀑布,清風蕩起了粒粒水珠,朵朵浪花。近處是一色蒼茫的樹林,樹下地毯似的青草,又厚又密,樹叢背后兩個赤身露體的男女正在……

這不是我的畫作嗎?那次學校組織采風寫生活動,我爬上一座不高的山峰,面對著畫面上的美景,感嘆不已,匆匆支起畫架,揮舞著畫筆,涂抹著顏料。但,畫面上極不協調的那對男女,是怎么回事?我搜腸刮肚地冥思苦想,卻始終未得。

幾周后,學校組織學期采風寫生作品展,每位同學必須交一幅習作。我便把這副作品交了上去,這也是我寫生采風時的唯一作品。

這幾天,不知為啥,宿舍里動物們非常的猖獗,老鼠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攜妻帶子,大搖大擺地散步,交談,敢在人手里奪食。蒼蠅蚊子不分晝夜地吹著嗩吶,肆無忌憚地叮咬人的肌膚,不知名的蟲子滿地、滿桌子、滿床地爬。校園里松鼠也不棲息在樹上,而紛紛下到地面,人模人樣的逡巡著。

同學們都不敢出門,他們常在不經意的地方,看到蛇吐著信子,橫在道上,或者遇見幾只結伴而行的兇勇猛獸。

周維楨約我去動物園。

我說,別去了,我怕。

他鼓動我,別像鄉巴佬似的,那動物園我去過好幾次了,可有意思了,有的動物和人似的,通人性。

我禁不住他的誘惑。我們來到動物園門前,卻鐵將軍把門,關門大吉。他失望極了。

旁邊有個公告,說,動物園暫不營業,說,幾名飼養員受了傷。

我們悻悻地離開,他突然提議,我們去藝庫看看畫展吧。

藝庫,是赭市藝術家聚散的地方。以前,這兒是一家國有企業,企業改革后,這兒就成了廢棄的工廠。最初,有幾名稍有名氣的畫家相邀租用這兒作工作室,經他們一番改造裝修后,成了藝術的殿堂,隨后,生活在赭市的藝術家都聚居到這里,外地慕名而來的藝術家也定居在此,于是便把這兒改名為藝庫,就像是北京的宋莊一樣。接著,酒吧開起來了,茶吧也開起來了,他們三五個藝術家、詩人,常常品著酒,高談論闊著人生,理想、藝術、文學、哲學、男人、女人和性等形而上學的話題。

他們定期或不定期地舉辦畫展,包括什么裝置藝術、行為藝術、詩會,研討會,小型演唱會,齊韶樂隊曾在此舉辦過一次簡單的音樂會。

在這個搖滾沒落的時代,齊韶樂隊堅持與主流音樂不妥協,宮雅南能作詞作曲,能唱能彈,他的嗓音時而低沉,如泣如訴,如怨如慕;時而高亢嘹亮,歇斯底里地吶喊,撕心裂肺地爆發。他留起了長發,蓄起來胡須,拼命地把自己灌瘦,瘦得皮包骨頭,他說,他為音樂而生,為搖滾而生。

還記得在寬敞而渾濁的廠房里,燈光聚焦在齊韶樂隊的頭頂上,周圍黝黑一片,宮雅南用嘶啞的嗓音低沉的唱著。

昨天晚上我可能死了

是怎么死的我也忘了

昨天晚上我忘了活了

怎么是活著我也忘了

什么能證明我活著

什么能證明我死了

天空中飄過的云朵

是不是我是不是我

是不是我

我也沒有尸體

我也沒有呼吸

天像墳墓一樣壓著我

誰拯救我誰拯救我

昨天晚上我可能死了

是怎么死的我也忘了

是怎么死的我也忘了

……

這首歌的旋律低沉到了塵埃里,如墳墓般壓抑著憂郁的我,但卻激起了我對死亡欲求的莫名快感。

宮雅南撥弄著弦,湊近話筒說,我們吃進去的是良心,拉出來的是思想。

周維楨拉著我的手爬上藝庫的二樓。

經過一樓的時候,一對年老的外國夫婦畫商在一張超現實主義畫作前駐足,發出嘖嘖的咂嘴皮的聲音,低聲地與美女翻譯交談著。

周維楨掏出鑰匙,開門進去。

你咋有鑰匙?我問。

這是我爸的工作室。

你爸?也是一名藝術家?

對呀,他就是我們學院的院長。所以這兒的藝術家我多半都認識。

我可以看看這些畫作嗎?我看到有許多作品用白布覆蓋著,便好奇起來。

不能,我爸不讓別人亂動他的東西,包括我在內。

他有潔癖。

不是潔癖,是怪癖。我也說不清楚。他給我倒了一杯黃酒,他殷切地說。

不,我不會喝酒。我婉言謝絕。

藝術家,哪能不飲酒呢?你看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你看畢加索好酒好色,才成就他不同風格的藝術。酒,是藝術的源泉;酒,是藝術的升華,酒,是藝術的知己。唯有酒,才能讓你找到藝術的靈感。

我又不當藝術家。

不當藝術家,你上藝術學院干嘛?你學藝術干嘛?

我只想考個研究生,然后找一份穩定的工作,找個志同道合的老公,卿卿我我,相夫教子……

杜若,我,我,他吞吞吐吐地囁嚅著,你知道嗎?這個畫面在我腦海了呈現了千遍萬遍,這世界上只有咱們倆,咱倆獨有的世界,你脫光了衣裙,用一層透明的薄紗巾覆蓋在身上,做我的模特,人體模特,我要為你畫一幅舉世無兩的完美畫作,拿到法國巴黎盧浮宮去展覽,拿到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館去展覽,拿到美國華盛頓白宮去展覽,讓全世界都知道你的美,你那傾城傾國的美。

他從我后背環摟著我的細腰,撩撥起我的秀發,用鄙薄的嘴唇廝摩著我的耳垂,親吻著我的脖頸。我不禁閉上雙眼,我的胸脯一起一伏地喘著粗氣。他的雙手在我身上不停地溫柔游走,往上揉搓著我豐滿而挺立的乳房,往下深入我的裙底,想探索我的下體。

我攥著他的手,不,別,別這樣,那里不行,我顫栗著,在心底說。

他在我耳畔呢喃私語,我愛你,我要你,愛你,你。天底下沒有幾個女人能抵擋得住這幾個字的魔力,他用舌尖吻住了我的唇,我渾身痙攣,像一股異常的電流穿透了我的身體,酥酥麻麻的感覺吞噬了的我的每一寸肌膚。我豐腴的臀部很明顯的感覺到他的硬物,我不禁扭動起身體,如鶯啼般輕聲地呻吟起來。

我酥軟在沙發上,任由他擺布。

那是我的第一次。

我感覺我的天空無限地高遠、湛藍,我的陽光無限燦爛、明媚。

我們很晚才回到學校,回到鑫森公寓。

一樓宿管科的電視《都市頻道》正在播放著一則新聞,近日,我市銀鈴山動物園的動物們行為乖僻邪謬,舉止荒唐怪誕,它們躁動不安,易暴易怒,喜怒無常。它們掙斷鐵鏈,咬斷鐵籠,沖出樊籠,咬死咬傷多名飼養員,還把幾名飼養員和游客關進籠子里,看守起來。據悉,軍方正準備積極營救這幾名飼養員和游客。政府發言人提醒廣大市民,沒事兒別上街轉悠,因為動物已經突破了動物園的圍墻,到處殺戮搶劫,遇人就咬,遇貨就搶,現在有幾十名市民因此而住院,有幾家超市遭受重大損失。特別提示,與銀鈴山只一墻之隔的金鐘山西水藝術學院的廣大師生,凡事不要單獨行動,上下課必須集體出動,最好身上佩戴武器,若遇上獅子、老虎、豹子、野狼之類的動物,以防不測。

下面我們來采訪一下目擊者張先生,你好,張先生!

你好,記者。

你能把你看到的經過告訴市民嗎?

能。今天早晨,八點左右,我乘公交車上班,在銀鈴路站,突然躥上來兩只體型龐大的動物,我一看,一只老虎,一只狼,都露著驚恐的兇相,暴著令人寒顫的獠牙,一上車來就發狂似的亂咬濫叫。當時,車上血流成河,司機也被咬死,車沖出了路基,撞在護欄上,被迫停了下來。

你當時在車上嗎?

在。

你怎么沒受傷呢?

當時我坐在最后一排,趴到座位底下,才躲過了一劫,現在想想,真是心有余悸。

不僅如此,還有市民發現,貓科動物和犬科動物在紅燈路口交配,食肉動物與吃草動物相親相愛,天上飛的與地下爬的能配成伉儷……

事件發生后,中科院派來了專家學者進行調查研究,一物理學家認為,這次動物集體的怪異行為,可能與這兒的磁場顛倒有關。歷史學家認為,這樣的事情不足為奇,歷史上曾發生過多次。

動物腦科醫生抓捕到一只猴子,對其解剖,發現猴子顱內異常放電,腦核部分異軍突起。

動物心理學家說,空虛、寂寞、壓抑、抑郁、矛盾、虛偽、貪婪、欺騙、簡單、復雜、幻想、疑惑、善變、好強、無奈、孤獨、脆弱、忍讓、氣忿、討厭、嫉妒、陰險、爭奪、抱怨、自私、無聊、暴虐、變態、冒險、好色、詭辯、狡猾、可憐、渺小、快感、痛苦、戰爭、黯淡、得意、傷感、懷恨、報復、專橫、責難……這些異常復雜的情感長期壓抑著這些軟弱無能的動物們,這些異常復雜的心思擊碎了它們柔軟心靈最深處一絲魂,它們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聽著報道,我們蜷縮著一夜未眠,心仿佛涼透到頂,汗毛無不倒豎起來,渾身卷起了層層疊疊的雞皮疙瘩,感覺到有無數看不見的動物黏糊糊地在自己身上像蛆一樣地蠕動著,蠕動著。

姜蕙茹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她聽宿管科的阿姨說,我們住的這鑫森公寓十幾年前,是一片亂墳崗。因為學校擴招,才掘了這些墓。

東北假小子接著說,怪不得每天深夜,她總能聽到低泣的哀怨聲。那聲音如爪般撓著她的心。

姜蕙茹又說,她每次起夜,總能看見一個女子,披著齊腰的長發,趿著拖鞋,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幽怨地在昏暗的走廊里來來回回地游蕩,游蕩。

別說了,我抖擻著,心悸得厲害,差點撐破乳房,跳了出來。

我聽一位學長說,孫蓉開口了,幾年前,就我們這間宿舍里,也像我們現在一樣住著四名女同學,她們如親姐妹一般地親密無間,吃飯、睡覺、上課、上廁所、逛街購物,甚至交男朋友,她們都如影隨形,寸步不離。忽然一天,其中的一名女同學不見了,像人間蒸發了一般,她們依然如故地生活、學習,像沒事兒一樣。又過了一陣子,另一個女孩又憑空消失了,但剩下的兩名女孩依舊如故,生活,學習。又過了不久,另一個女孩也突然杳無蹤影。只剩下一個女孩,她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一樣,繼續學習生活。幾周后,她忽然嗅到一股濃烈的腐鼠的氣味,那鉆鼻的氣味彌漫到每一個角落里,被子上,枕頭上,書本上,桌子上,墻壁上,燈管上……都能嗅到腐鼠的腥臭的氣味,她甚至嗅到了自己身上也散發著那種惡臭,她每天都洗好幾次澡,但那味兒卻越來越濃,愈來愈烈。她把這事告訴了宿管科阿姨,阿姨戴著口罩來宿舍轉了一圈,回去了。當天夜里,她做了個怪夢,夢見她的三姐妹與平常一樣,梳妝的梳妝,背書的背書,吃零食的吃零食,其中一個說,我們在這兒住得好好的,你干嘛要告訴宿管科阿姨,把我們攆走?她問,你們三在哪兒?我們是好姐妹,我們從未離開過你呀。第二天,她無意間打開柜子,一件什物哐當一聲滾落在地,她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天呀,透明薄膜里竟然包裹著一具全裸的面目全非的女尸,正是她的好姐妹。她又打開第二個柜子,又一具姐妹,她打開第三個柜子……天啦,和她朝夕相處的三姐妹全成了一絲不掛的裸尸。三只透明薄膜里汩汩地滲出了紅色的血漿,染紫了她的涼鞋,黏稠的血液沿著絲襪,經腳踝,爬上她的小腿、大腿,浸濕了她的短裙,濡沫了她的胸脯。

那一年暑假,七月中元節,我陪著奶奶在烏縣的鄉下老家——赤鎮。

一夜之間,堂屋前的荒草便蔓延開來,我仿佛聽到了青草吮吸地下水,拔節長高的喜悅,又聽到滿園青草寸寸枯萎的嘆息。次日清晨起來,一園的枯草一如奶奶的灰發在風中搖落、折斷。老槐樹的蕊散發著幽幽的香氣挑在黃草之上。奶奶正襟危坐在被荒草淹沒了的石凳上,擎著那張老照片,一張二十來歲的身穿綠軍裝的老照片。

爺爺,我驚奇地說。

對,奶奶老淚縱橫地說,如果不是這張老照片,我都記不起你爺爺究竟長什么樣了。你爸四十三歲了,都整整四十三年了。我和你爺爺結婚才三天,才三天呀,為了生活,你爺爺便去當了兵,從此一去不復返,杳無音訊。當時你爺爺剛滿二十一,我才十九。哎,這四十多年來就恍然一夢。幾個月后,端午節剛過,我接到縣里的一個通知,說你爺爺為了救一年輕小伙子光榮了,還發給我這狗屁勛章。奶奶泣不成聲。她當時傷心欲絕,萬念俱灰,接到通知后的第二天,我爸便早產了。但我始終不相信你爺爺就這么犧牲了,我總幻想著,你爺爺有朝一日會突然來敲門,責備我咋不快點給他開門。所以我們家的門始終虛掩著,為的就是等你爺爺的回來。

許多年前,也是在堂屋前的老槐樹下,當時,院子里還沒長出野草,我歪著小腦袋問奶奶,奶奶,為什么媽媽不喜歡哥哥呢?

奶奶愀然含淚說,你哥和你爸一樣是個苦命的孩子,你爸是個遺腹子,還沒出生就死了你爺爺。你哥才生下來幾個小時,他媽就因失血過多去了。哎,造孽呀!后來你爸才討了你媽,生了你,但你哥始終沒有贏得你媽的好感,你媽對他可謂恨之入骨,非打即罵,我苦命的孫子啊……

我接過那勛章,是一枚烈士勛章,我安慰著奶奶,奶奶,別傷心,四十多年都挺過來了。其實,我爺爺不是什么英雄,他是個逃兵。

我把軍訓時的奇遇告訴了奶奶,告訴她我爺爺的墳墓在赭市軍區烈士墓第三排,右起第五座,我還親自祭奠過。

軍訓結束前的頭一天清晨,為了愛國主義教育,我們列隊站在英雄烈士碑前,莊嚴肅穆地向烈士湊哀樂,默哀敬禮,敬獻花圈,許多同學都熱淚盈眶,發下宏愿,要為國灑熱血、拋頭顱,做一個有利于國家人民的人。忽然一陣狂風裹挾著霧霾螺旋式地席卷而來,吹干了同學們眼中晶瑩的熱淚,霾如細沙般鉆入人的眼眶,使人睜不開眼,同學們無不半瞇著細眼,擠出幾滴夾著霾氣的渾濁的淚。下午,我們來到打靶場上,每位同學有十發子彈,我趴在草地上,教官教我如何裝子彈,如何拉槍栓,如何瞄準,如何扳機。有那么一瞬,我忽然有一種想端起槍打爆教官頭顱,然后掃射四周的沖動。

奶奶身上散發著濃濃的腐尸的氣息,她眼窩深陷,干澀的眼眶空洞無神,臉上的皺紋蹙縮成干枯的核桃。她的動作非常緩慢,緩慢到幾近凝固,他把照片和勛章緩緩地放回神龕,慢慢地回到里屋,從此再也沒出來。

一夜之間,院子里的草和花槐便枯萎殆盡。

那是我的第一次。在藝庫二樓,和周維楨一翻翻云覆雨后。薄薄的紗巾蓋著我半羞的裸身。

他揮起畫筆,蘸起顏料。

我說,能給我一支煙嗎?

他替我點燃一支煙。

我吐了個煙圈,說,我們院的院長真是你爸爸。

哦,他欣賞著我的胴體,用鼻子回答。

學院保送研究生的名額有限,你看我行不行?你幫我求求他,行不?

銀杏飄香的時節。

學校組織的采風寫生露天作品展在銀杏道上如期舉行,我的那幅寫生習作引起了軒然大波,倒不是我的畫面有多美,技法有多新穎,而是樹叢間的那對若隱若現的裸男女引起了大家的關注。

人們站在這幅畫前,交頭接耳地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孫蓉一把把人群搡開,從展板上把那幅畫撕扯下來,揉作一團,砸到我臉上,指著我的鼻子,怒獅驚濤般地咆哮著,你,你,杜若,我和你勢不兩立,你為什么要畫我,畫我的裸體?

說著便揚手抓住我的頭發。我也抓她的頭發,我倆便廝打起來。

你說,你畫我的裸體,是不是為了報復我,我高中時搶了你的男朋友宮雅南,現在大學里我又搶你的男朋友周維楨。

有的笑著勸架,好了,好了,別打了,夠了。

有的臉上洋溢著快樂的笑,好,好,好,別,別,別停,打得好,別,別停,別打了。就差鼓起掌來了。

姜蕙茹好奇地問,畫上男的究竟是誰?

我,一個聲音從人群外如浪潮般沖了過來。

姜蕙茹說,別打了,別打了,班長來了。

那次學校組織采風寫生活動,我爬上一座山峰,支起畫架,蘸飽顏料,揮動畫筆。即將完成寫生時,我看到不遠處的樹叢間極掩蔽的綠草上有一對男女赤身露體,唧唧歪歪地干那事,正是孫蓉和周維楨在野合,我便照實畫了下來。畫完后,我忽地站起身來,頭一陣眩暈,眼前一團漆黑,不慎踩在一尖石上,腳一崴,便滾下了山。

姜蕙茹告訴我,是周維楨把我從山谷中背了出來,送到醫院,救了我。

我爸爸從鄉下赤鎮調到烏縣一中當班主任。

高二那年,分文理班,宮雅南分到我們班,和孫蓉是同桌。

在鄉下赤鎮的時候,宮雅南是我的鄰居、發小。我、哥哥杜仲和宮雅南從小就生活在一起,一起念書,一起捉迷藏,一起過家家,一起長大,

孫蓉是我爸爸的得意門生,人長得漂亮,成績又好,爸爸常在課堂上激情昂揚地說,同學們,人長得丑,還不努力學習?你看人家孫蓉同學,本可以拼顏值的,但人家就是要拼實力。

就是他的這位得意門生,令他吃盡了苦頭,讓他在烏縣一中全體師生面前永遠抬不起頭來。他的班主任被卸掉,他的職稱被降級,他的工資被扣發,他被教育局紀檢股關在黑暗的房間里沒日沒夜地寫檢討。

到處傳得沸沸揚揚,說,我爸性侵了孫蓉,孫蓉這株嬌艷欲滴的鮮花被我爸罪惡的雙手摘取了,凋謝了,枯萎了。

那一段時光,我一直埋著頭做人,不敢看同學和老師投來的目光。

我爸交給紀檢股的檢討書卻是這樣的。

尊敬的領導:

教師是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但我萬沒想到,一名老老實實、普普通通的人民教師,愛自己的學生勝過愛子女的老師,現在卻淪為階下囚一般生活在這暗無天日的房間里,一遍又一遍地寫著這所謂的檢討。

我敢用我的良心起誓,我一直是個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的老師,我并沒有越過教師道德的三八線,我一直堅守著做人的準則。領導們,我用良心起誓,我用我的性命起誓,我以一名優秀的共產動員的名義起誓。請你們明察秋毫。

關于社會上流傳的我和我的學生孫蓉有染的事情,我深感無奈,真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啊。

我承認孫蓉是個聰明、漂亮、成績優異的小姑娘,但她和我女兒杜若是同班同學,就像是我親女兒一般,我怎么能有那種非分之想呢?

我承認,那幾天孫蓉的確常常來找我。每晚十點下晚自習后,她總帶著一些習題,敲響了我的宿舍門,向我請教。她把校服脫下來,把袖子系在腰際,露著深V的薄薄的里衫,我嗅到她嬌嫩的肌膚的香,也看到他含苞欲放的胸脯,白皙如藕的手臂。我對她講題的時候,她總有意無意地靠我太近,甚至貼在我身上,用她會說話的眼一眨不眨地盯住我看。

我說,別看我,看題呀。

她露著淺淺的迷人的酒窩,老師,你真好看,我看不夠你,永遠。她撩起她的秀發,深情地說。

我承認,我和我的妻子管彤因為我兒子的事一直感情不和,而且長年分居。但我也不至于向年僅十八歲的女同學下手,做出令我都不齒的不軌行為!身為一名優秀的共產黨員,我有信心抵擋得住這糖衣炮彈的誘惑。

如果我給學生講題,都要寫檢討的話,那么赤鎮的宮小廷校長就該坐牢,把牢底坐穿。

我承認,我對孫蓉的德育是失敗的,我向領導作出誠懇而深刻的檢討,我沒有好好地教育好一名成績優異的好學生,使她道德上如此的淪落,情感上如此的墮落,她居然用美色去迷惑年紀比她父親還大的班主任。

簡直是可笑可嘆!

在銀杏道上,孫蓉掐著我的脖子,我抓著她的大胸。

怎么樣,她怒不可遏地說,在學校的假山后面,我得到了宮雅南的人,卻得不到他的心,我便用自己的方式,把你爸弄得身敗名裂,你服不服?周維楨讓我給你送情書,我把情書撕掉,連看都不看一眼,結果我又得到了周維楨,你服不服?而你呢?你得到了什么?這輩子你想要什么,我就爭奪什么,你永遠都是個失敗者。

我松開了手,無力地癱坐在地。

銀杏葉在西風中翻飛,飄零。

那天,媽媽突然在下晚自習后的十點半回到家。爸爸性侵孫蓉的事便炸開了鍋,傳遍了整個一中,傳遍了整個烏縣。其實,那時爸爸正擦著熱汗給孫蓉講題呢。

鑫森公寓的水房里,我正和姜蕙茹洗內褲和文胸。她把香皂扔給我,手一滑,掉進了盆里,濺了我一臉的臟水。

我罵,你個死妮子。

對不起。對不起,她說,我知道你和他從小就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高中時更是一對神仙眷侶。但我愛上了他。

誰呀?

齊韶樂隊的主唱。

宮雅南。我驚訝。

愛情不分先后,我決定,和你公平競爭。

黃昏時分,忽一名風韻極佳,情致略帶幽怨,戴著一副墨鏡的年近五十的婦女輕輕地敲開了我們宿舍的門,很有禮貌地問,請問,她頓了頓,誰叫孫蓉?

你誰呀?我們莫名其妙。

我,她又頓了頓,我是周維楨的母親,你們周院長的妻子。孫蓉同學,我們聊聊。

葫蘆湖的水清澈甘洌,葫蘆湖的荷亭亭裊裊,隨風擺動,葫蘆湖的浮萍搖曳多姿,葫蘆湖的魚兒,快樂無比。

我和宮雅南站在湖心亭。欣賞著這一池月色荷塘。

我說,雅南,恭喜齊韶樂隊在藝庫演出大獲成功。

他沉默著。

我把秀發倚在他寬闊的胸前,溫柔地說,你還愛我嗎?

他留起了長發,蓄起了胡須。他說,愛?怎么是愛?

你不愛我了嗎?

他淡淡地說,愛累了,情倦了。

我不禁抽噎起來。

你知道嗎?我們不可能有愛。他似乎是對幽深的遠方說。

為什么?我追問。

因為你媽和我爸的事。

我不管,我只知道我愛你。

還記得那年高考嗎?我,你,還有孫蓉,我們都參加了,但你們成功了,而最有希望的我卻名落孫山。他輕輕推開我,仰起頭望天上的那彎新月。為什么月要有陰晴圓缺呢?我本來雄心壯志,但進入考場不到一個小時,我腦子就像電鉆般劇烈地疼痛,我靈魂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呻吟,不停地呻吟,痛苦地呻吟。那聲音似乎在埋怨泣噎,雅南,孩子,救我,救我。我拍打著腦袋,想要讓它平復下來,但我的腦袋就像遭雷擊一般,轟的一聲炸裂了,破碎了。救我,救我,救我……我戰栗的手歪歪扭扭地在答題卡上寫滿了救我,我聽得很真切,那聲音是我媽媽在哽咽的喉管間里發出來的極微弱的聲音,母子連心,她在向我呼救,那聲音像貓爪一樣抓在我的心坎上,我的心淋漓著綠油油的血汁。如果我不去救她,我將背負上一輩子的良心債,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媽的魂靈便要來索取我的良知,我會內疚至死。我不顧一切地沖出考場,沖到校門,但很快安保人員控制了我,他們要逼我回到考場,我跪在地上哀求,求他們放我出去,我媽媽就要死了,我回去還能救她,她是我媽呀。我淚眼汪汪地嘶聲力竭地哭了起來,發瘋似的捶胸頓足,手足亂舞。我不知哪來的力,拼命地掙扎,揮拳打安保人員,把唾沫啐在他們臉上,腳踢他們,向他們的祖宗一一請安。一個說,這孩子,給高考逼瘋了,真可憐。一個說,可憐啥?這樣的敗類,就不該參加高考。一個說,我見過各種方式作弊的,但說自己母親要死的,還是頭一回。他們七八個人按我不住,最后校醫給我打了針鎮定劑,我才掙扎著,昏睡了過去。

當宮雅南回到赤鎮,家門反鎖著,他撞開了門,他媽媽橫躺在地板上,動作扭曲,表情痛苦,口張的很大如吃人的巖洞,白沫卻絲絲地往外冒,瞳孔睜得很大卻不能聚光,臉上、脖子上、手上如蜈蚣般的紫黑的青筋暴突著。

媽,宮雅南伏在媽的尸體上吶喊起來。

孫蓉和周維楨的母親即院長的妻子來到一家酒吧。昏暗而曖昧的燈光,古色古香的擺設,豪華的包間,低沉而優雅的小提琴混合著葡萄酒的醇香在空氣中彌漫。

你說,多少錢?院長夫人開門見山地說。

錢?孫蓉用長指甲敲著玻璃杯,然后端起一飲而盡。師母,我先干為敬。

你和他分手,多少錢?盡管開口,我會滿足你的。

你和他離婚,多少錢,我也會滿足你。

你一個鄉下學生,哪來的錢?

我是沒錢,可他有的是錢呀。

無恥。

你知道啥叫真愛嗎?他說他在我身上找到了初戀的感覺。

初戀?甭給我提初戀,我才是他的初戀。當時,我讀大三,而他剛分配到我們學院任教,他風流倜儻、才華橫溢,我青春美貌、天生麗質,我們雙雙墜入愛河。我一畢業,我們就舉行了隆重的婚禮,為了他,我放棄了優越的工作,做起了全職太太,在家專門伺候他的飲食起居,一年后,我們的愛情結晶周維楨降生了,我更加相夫教子、舉案齊眉,如今我們快熬到白頭偕老了,不料你這狐貍精卻打亂了我們的生活,破壞了我們的原本幸福的家庭。

不管你怎么說,那已經是過去式,我只知道他現在愛我,離不開我。

你這小三,狐里妖氣的小三,憑什么要來破壞我的家庭?她責難著。

小三?婚姻上你是他的合法妻子,但在情感上還說不準誰是個小三呢!你和他一年多無話可說了吧,一年多沒有干那事了吧。他告訴我,每當和你干那事,他都感到陣陣惡心,因為你像一根枯爛的朽木一樣沒有半點生機。而我,滿足了他瘋狂的獸欲……

別說了,別說了,錢,你要多少錢?

我要說,你聽著,在藝庫二樓,他的工作室里,我們隔三差五地就有一次魚水之歡,他為我畫了無數的畫像,人體,全裸的,而這些畫作必將成為藝術的珍品。每次我們在沙發上盡情地歡愛,然后我赤裸著身子當他的模特,他赤裸著身子全神貫注地畫我。只要他愿意,我們可以隨時中斷畫畫,隨時來一發。畫完后,為了慶祝畫作的成功,我們又擦出了愛的火花,燃起來了愛的火焰。他說只有在我身上才能找到創作的靈感。

惡心,無恥,下流。院長夫人把頭埋得很深,孫蓉看不清她的哀怨凄然的神情。為什么,為什么你魅惑了我兒子,又要勾引我丈夫?

你兒子周維楨,他就是個始亂終棄的浪蕩子,十足的不肖人物,你也不去打聽一下,他巧言令色,仗著是周院長兒子之便,誘騙了多少女生和他發生荒唐淫邪之事。

我兒子,他非常聽話,他很優秀。

我曾經也這么認為,但當我把身體毫不保留地給了他后,我以為抓住了他的心,不想她卻向杜若百般獻殷勤,真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我想單純的杜若可能早遭了他的淫手了。

咱們說清楚,我用錢賣你離開我丈夫,你開個價,我絕不還價。

對不起,院長夫人,不行,周院長是我的一棵稻草,關鍵時刻我還要抓住他,才能渡過這不知深淺而暗流涌動的河流。

我丈夫劈下了我,我兒子又要離家出走,我該怎么辦?我,我……她潸然淚下,語無倫次。

院長夫人,孫蓉遞過紙巾,別哭了,這個世界不相信眼淚。

法醫來了,說,宮雅南的母親是服毒自殺的,五臟六腑都已潰爛。死前經過一段漫長而痛苦的掙扎,最終因劇痛而死,如果早發現,馬上清胃洗腸,還有挽救。但一切都晚了。

宮雅南說,如果不是這該死的高考,我一定能救得了媽媽。他陰郁著臉,一年后,我終于知道我媽為何自殺了?

為什么?

因為你媽。

我不敢看他恐怖而扭曲的臉。關我媽什么事?

你媽和我爸干那見不得人的事,被我媽撞見。我媽一時氣不過,尋了短見。

宮雅南的父親就叫宮小廷,是赤鎮中學的校長。

校門外,西水路的耙耳朵重慶火鍋店。

班長周維楨說,吃,吃,吃,大家放開了吃,我今天做東,誰都要聽我的,吃飽喝足,不醉不歸。

姜蕙茹說,班長,你真的要離開嗎?

對,我已買好了今天晚上十點半的火車票,吃完就出發。

你要去哪兒?

不知道,流浪,漂泊,四海為家。做一個流浪藝術家,睡地下室,天橋,吃泡面,乞討。

可明天就是畢業典禮,發畢業證呀。

畢業證?讓它見鬼去吧,一張廢紙,你們誰幫我代領,也幫我一把火把它燒掉。

我可不敢。

不燒也不怕,反正誰也找不到我。我從小都在爸媽劃定的圈子里生活,爸媽要我做個成績優異的學生,我便做個成績優異的好學生;爸媽要我做個道德高尚的人,我便做了個表面上道德高尚的好人,可我發現做這樣的人,很累很累。于是我決定做回我自己,我在學校里無恥地與我并不愛的女生做愛,其目的就是要找回曾經迷失的自我。

周維楨走了,他消失在茫茫人海。

再見,班長。

他說,愿我們永遠不見。

畢業典禮之前,宣布了保送讀研究生的人的名字,只用下半身思考就知道,沒有我的菜,盡管我成績非常優異。孫蓉,未來的研究生,將前途無量。

爸媽,我的抑郁癥越來越嚴重了,我要靠吞食大量的安眠藥才能入睡。我害怕與人接觸,我害怕現實與未來,我懼怕陽光,我整日蜷縮在我黑暗的角落里,我對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我的心如已灰之木,哀,莫大于心死,我已萬念俱灰。

畢業典禮已結束,我輕輕割斷一根靜脈,如同性愛高潮般我獲得了無限的快感,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碧綠滑膩的血沸騰起來,滋滋地冒著熱氣往外翻滾,燙傷了我的靈與肉。

我的肌肉如秋葉般在一剎那間枯萎,而我的頭發和指甲如春筍般在瘋狂地生長。

此刻,我凈重二十一克合為一百零五克。拉的靈魂正與我的肉體悄然分離,像一朵云低低地浮在空中悠然飄蕩、飄蕩,飄向空靈的遠方……

爸媽,祝福我!愿我安息!在天堂。

你們的女兒:杜若

2015年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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