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
好了
我已經回到起點
你不必回頭,不用慵慵懶懶地
復述后來的細節
你還是岸上的陌生人
隱匿在無名丹青里,飲酒,或者送別
我未知的命運里
尚不知你命定的存在
若時光是一條河
我不介意在一瓢水里死去
而你,要學會以訛傳訛:
“多么遺憾
那個病入膏肓的女子,我還來不及認識”
是的
“在水一方”,自從迷上這個詞語
我就再也無法
談一場《詩經》以外的戀愛了
兄,依然的冬日,安好?
自從別后,日常愈加寥落
讀三五句書,寫蠅蠅小字,在一條直線上來去
有人無人,總習慣跟自己說話
你可以想見的
之于粉蝶流螢,輕羅團扇,抑或撒嬌扮癡
各各別家的風月
那么年年春色,干我何事?
只偶爾借了時空的棋枰
與你來一場虛擬搏弈
眼底無江山,胸中無成敗
你怎么落子都構不成烏江
我的圍追堵截里,彼此盡皆生路
于此,你當全然知曉
我所設計的戰爭,非君子于役,乃與子同袍
兄,你告訴我,如果不借東風
我們該如何穿越到
那沒有功利只有游戲的樂土呢?
南有嘉魚,而君子無酒
那時,我們舉杯,以茶相敬
三月的陽光不濃不淡
正如我們的相見不悲不喜
風景正好處,連稱呼都彼此省略
這是極致的奢華
你我千里萬里的奔赴,原只為
這云淡風輕的相對一坐
今夕何夕,君子在側
一盞茶尚溫著,天就已經亮了
此后,怕是云中雁斷無人傳書
轉身即是江湖
冷暖的消息,唯有游魚知道
人說江南是一道悠長的堤岸啊
他年你若路過
我會記得,折斷最后的一枝楊柳
贈你
還是昨天的那枚月亮
只是更圓了一些,更亮了一些
只是它照見的故鄉
更遙遠了一些,更模糊了一些
還是去年的那枚月亮
只是更陳舊了一些,更滄桑了一些
只是它照見的母親
頭發更白了一些,皺紋更深了一些
還是仰頭看見的那枚月亮
只是更熟悉了一些,更親切了一些
只是它照見的往事
更年輕了一些,更珍貴了一些
還是低頭想起的那枚月亮啊
只是更涼了一些,更靜了一些
只是它照見的流水
帶走的故事更多了一些,帶來的日子更少
了一些
此刻。城南的草木
都在煙雨里了
水色江南,有秋天的風
摘下一兩朵小菊
我的杯盞,都是東籬的氣息
而你在遠遠的那頭,靜靜地賞聞
這是多好的光陰
乾坤不張不揚,安然在一盞茶里坐定
別人的江湖,亦經不起花瓣的沉浮
我們顧自端壺,續水
將南北,鋪成一張宣紙
有雁影劃過,誰的心事落墨成章
想起易安的蘭舟。問:
如果我現在出發,你還在岸上么?
等到風平息了
我就會走下山岡
像一只被牧童遺棄的葉哨
隱入黃昏的草叢
而現在,花朵芬芳
所有的植物還在向天空生長
山下的炊煙
像牧人的鞭子
正趕著田間勞作的人回家
命運啊,當你的鞭子高高舉起
我會像一只羊,保持沉默
或者像一棵風中的小草
盡量把頭低下來,再低下來
這是唯一的選擇
轉身的一瞬間
身后那朵花,就已開到了目光盡頭
夏天是高于春天的臺階
而我要比春天更低
我要退回到當初的抱緊冰雪
是的。目光有時也很擁擠
甚至會讓一朵花開錯方向
而我如此卑微
我的體溫只夠一滴露珠溫暖
絕塵而去的光陰啊
就像你與我擦肩而過的握別
就像一棵小草對天空仰望
然后矮下身子
讓另一朵花盡情開放
我并不曾見過
這個專職來人世生病的人
我所見到的
僅僅是這個人,一把自我療傷的文字
生了幾十年的病
從青年病到中年,又從中年病到老年
這種病那種病,多得數不清
他的身體
像一只裝著雞尾酒的玻璃杯
那些在暗處燃燒的火焰啊
看起來那么美
疼痛,卻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現在好了
杯子碎了,病痛逃遁
剩下“史鐵生”三個字,散發著消毒藥水
的味道
是生命疼痛的證明
也是一張,活向精神的處方
我想,哪一天
我也得去地壇走走
看看那個人離開后,地壇露出來的空隙
究竟會有多大
看看黃昏里回應母親呼喚的
會是什么樣的孩子
如果恰好在那里,遇見一個
坐在輪椅上沉思的男人
我要不要冒昧地
上前去跟他打個招呼呢?
只是這個問題
我到現在,還沒有想好
冬天來了
真好啊,每一片葉子
都會盡量縮小自己的欲望
風行其上
冷漠地撫過,所有囂張的臉
這多像命運的手掌
輕輕揚起
一切就低下頭來
我們開始說起溫暖
不厭其煩地
但那是一件挑剔的時裝
我們不合格的身體,怎么也穿不上它
愛情,原來總是不符合最初的想象
唯有傷痕,一直被描摩到極致
在你不注意的時候
死神來了
又轉身走了
而我們仍然需要,使勁地美麗
仿佛一朵冬天過后的花
毫不介意地
再開一次
——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
你從哪里來?
你究竟行走了多久?
旅人啊,這絲綢般柔軟的夜晚,
我看見你的鞋沾滿泥土,你的雙肩,
擔著薄薄的秋涼,
而你的面容,如此充滿憂傷和安寧。
這就是遠方的樣子嗎?
我所永不會知道也永不能抵達的遠方,
我曾千百次地想象,
為此,我常常想把體重,
減輕到如一朵流云。
而此刻,你悄無聲息地將遠方帶來,
仿佛原野,遼闊而沉默地,
將絕望說出。
就連山崗,就連森林,
就連你發上沾著的那顆小小露珠,
都是帶著體溫的禮物。
唯有星星多么固執,它退到了無限之外,
唯有風充當起豎笛,騙走我的雙手,
旅人啊,如果我注定欠你一個擁抱,
就讓我的眼睛長成一棵樹,
從此四面八方,追尋你的方向。
今夜,我看見了你的淚水,因為我也在流淚,
今夜,我看見了你的孤單,因為我也正孤單,
這花質的骨頭,月質的情懷,
這流年一碰即碎的相遇和別離。
旅人啊,我原本就是驛站,
整個一生,只為等待與你唯一一次的,
擦肩而過。
多好啊,從黎明開始
從晨曦羞澀的紅暈開始
從露珠玲瓏剔透的小心思開始
從先于郵遞馬車得得聲的鳥鳴開始
請把腳步放輕一點,再放輕一點
請在花朵們睜開眼睛之前
將你的唇貼上我的額
請對著天邊最后一顆將要回家的星星
說:你愛我
然后快一些,再快一些
把這相遇和相愛的奇跡撒向流水
讓它們離開德國,離開匈牙利
離開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
讓它們成為整個世界,成為
永無止境的未來
是的,我怕來不及
我怕這一生太短,還沒有愛完就必須死去
我怕這一生太長,我還愛著你卻已經不愛
“本來沒有什么惡意——
卻有人含淚分離”(注)
我怕沒有來世
我怕來世里再也找不到你
就這樣吧,親愛的
從清晨到黃昏,讓我們用末日之心
來完成這一場愛情
像初次相遇也像最后告別
像婚禮也像葬禮
像一萬個春天站在一起
我們是花開得最美的那座墳墓
深埋著一聲綿長的
愛之嘆息
注:李斯特《愛之夢》第三首是根據德國詩人弗萊
里格拉特(1810-1876)的詩歌《盡情地愛》而作
曲的。此句來自《盡情地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