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祖父他叫于南軒 我從沒見過他
只發現一座墳墓 三個碑挨著 祖父
祖母陳彩芹 還有他們的啞巴仆人
一頭牛躺在正午的原野 幽綠的夏日
蘋果和橘子尚未成熟 花生沾滿泥巴
一條老狗穿過陰影回到土地廟 小時候
父親提到他 就像提到一個埋頭寫字的
囚犯 他澆水 喂金魚 劈柴 讀《論語》
皎潔的冬天 將月光的銀子倒在梅花樹下
站在院子里聽著什么 等著陶潛
孤獨的地主 最后餓死在自己的甘薯地里
當他們死去時 沒有人在那兒
一朵鉛灰色的烏云蓋著他們 沱江那邊
傳來布谷鳥的叫聲 它沒有叫得太久
灰色的原始資料 父親在宇宙的檔案袋中沉睡
統治它 國王尚不夠格 黑暗的肚腩碾過沼澤
偉大的民工 要去彼岸建造教堂 亦或午睡?
那個遙遠的下午亞細亞森林很熱
蒼老的巨臀在為一只銀雀阻擋季風
有一座高壓電塔只有我知道它在哪兒
一把無主的鋤頭挖掘著荒野
這片區域沒有草 沒有風 沒有獸群
河流和太陽 沒有指南針 朝著云端
深入星夜 大熊星座被它的無知迷惑
森林輕率種下 迷宮通向幽徑
它不在大地之上 著迷于那種隱秘的
金字塔形根基 通過信任 觀察
虛構 冥想 第三只眼望見法老們
鎖在墓穴中的圖紙 不確定電流涌去處
是不是 “就有了光”只有我知道
這黑暗的供電局在何地營業 舉重若輕
歉意或充實 每一錘都是獨自下手
猶豫不決 不斷地抹去接頭 沒有同伴
沒有后臺 開關后面是停電的冬天
虛度時光 渴望被一根轉瞬即逝的閃電抓住
我等待著一封信
在黑暗將至的黃昏
在露水閃光的黎明
我等待著那封信
不是圣旨到
也不是死刑判決書
不是被郵局退回的手稿
我的語言早已獲得上帝編輯部的采用通知
不是愛人的信
她的信我有一捆又一捆
密布著甜言蜜語和信誓旦旦
呵 我等待著那封信
那封信 沒有字跡和信封
天空大道杳無白云
風在幽暗的水面搖晃著綠郵筒
漢字在黑暗中崩潰 解體
橫豎撇捺穿著紅色芭蕾舞鞋
回到原始 跳鐵蹄之舞 道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 三生萬物
哪怕只剩下一橫 文明也會復活
66年夏天我在故鄉 一少年
不懂哲學 不知道宇宙玄機
我只是緊握著身上 那生機勃勃的
一豎 在虛無的包圍中 絕不放手
紅色大象成群走過廣場
揮動著尖叫的長鼻子
太陽轉身的速度就像它們的囚犯
巨大的空虛 終于在表面獲得充實
那么團結 那么得意 那么燦爛
瘋狂的學校在象牙尖上修改口號
我一邊削著少年時代最后一只鉛筆
一邊等著天空下雨 教室的黑板上沒有字
范玉英老師的白色高跟鞋掉在走廊里
我第一次看見它是癟的
我看見劉嬤嬤被他們從縫紉機上拖下來
剪子從縫紉臺上掉下 她的手很小
指甲縫里填著些畫粉灰 簪子斷了 玉的
鑲著金邊 那一天她在縫制一條裙子
為她的乖女 正在春天中上學 我的仙子
她縫床單的樣子就像童話里的駝背趴在
云彩里
有時候她講小紅帽的故事 蝴蝶牌縫紉機
突然
變成一具黑鑄鐵 重重砸下 騰云駕霧的腳
瞬間瘸了 這一幕是一道永遠的閃電 傷
口般的閃電
沒有一臺縫紉機能夠縫合 沒有一個神仙
能夠抹去
如果有人可以在穿針引線時被抓走 我也
必須
一邊做作業一邊等著閃電來抓走我 之前
我從未等過
之前 我無憂無慮 跟著花香去上學 幫老師擦去黑板上的云
之前 縫紉機是天堂的一陣陣小雨 我們都住在桂花樹附近
那個下午一群革命者帶走了
鄰居馬崇武 他是鞋匠
他手藝精湛 總是系著骯臟的圍腰
用一只鋁盒吃飯
他修補的鞋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他必須為此負責
他赤腳走在前面
仿佛是帶路的人
轉過街口不見了
云南陸軍講武堂
1909年開辦在翠湖公園旁邊
挨著文廟 畢業過一批中尉
少將 二等兵 扛著槍 排著隊
為祖國 故鄉 堂堂正正
隊伍里沒有小人 大刀橫亂世
素顏洗長巾 校長龍云
彝族昭通人 來自滇東北大峽谷的
一只鷹 如今舊房間里陳列著些死者像
游客握著塑料礦泉水瓶瓶 東張
西望 沒有一個會開槍 寂寞的教室
看不見白楊 只有西伯利亞海鷗年年
飛來 銜著磨破的閃電 一趟趟穿越
高原 大海 永不畢業的學院
終生要操練 立正 稍息!
準確地落在樹梢上 帶頭的那只
就像一位純潔的哨兵 它不叫龍云
我們住在這里 生下了小孩
我們日日夜夜談論著云南
在高原上談論湖泊 在春天中談論梨花
在冬天談論雪 在秋天談論云
在風暴中談論孔雀 在大象中談論牙齒
我們談論喇嘛 談論石頭 談論土豆
談論翡翠和黃金 斑銅 我們談論老鷹
烏鴉 劍麻 麻布和蒼山十九峰
就像孔子 我們在峽谷中談論河流
就像康德 我們在西山頂談論星空
我們談論一盞燈 一輛馬車 一袋蕎子
在昆明的酒巴長談四個小時 小粒咖啡
民歌 西雙版納的佤族女子 水田 竹筒
我們日日夜夜饒舌 談論著親愛的云南
談論那些凸凸凹凹的山崗 寨子 狗 樹林
大路和小道 我們談論祖先 布匹和雨季
當我們停止談論 回到黑暗中 我們睡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