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蕭然
3.1 孔子謂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我們中國人做學問,常常在一些細枝末節上過不去。比如“孔子謂季氏,八佾舞于庭”,他們批評的是孔子在這里維護社會的等級性,振振有詞,義憤填膺,仿佛不這樣,就不是一個純粹的馬克思主義者。事實上,孔子說,“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的意思是強調一種社會秩序。沒有哪一個社會不向往和諧,但和諧的社會必須有規范的秩序。原始社會有原始社會的秩序,奴隸社會有奴隸社會的秩序,資本主義社會有資本主義社會的秩序,社會主義社會也有社會主義社會的秩序。我們不能因為孔子生活在春秋時期,就說孔子具有強烈的階級意識;我們也要承認,孔子是有階級觀念的。而孔子的思想,自有其精神內核所在,這是超越社會形態而共存于人類的善念之中。“八佾”是禮樂,適用于周天子祭祀祖廟之場合,也因周公功高于天,周文王感念而特許諸侯
魯君用于祭祀周公。按照規定,諸侯只能使用六佾,卿大夫只能適用四佾。孔子之所以發出“是可忍,孰不可忍也”的憤怒指責,是因為季氏本是卿大夫,卻用了天子當用之八佾,這是何等的囂張狂妄!禮的重要性就在于它能使社會差等有序(哪一種社會沒有差等呢?)。禮本于心,心在于誠,心不誠則秩序亂,和諧無所依。我們人類(人類僅只是生物類別的一種),很多時候在乎的是階級特權和階級威風,而不把自己置身于人(具有社會價值的高等動物)的行列,所以緊盯著針尖的那一點光芒,不惜刺傷自己,也蜇疼別人,真是可悲。我贊同李炳南教授的告誡,“學儒必須敦倫盡分,始能希圣希賢。否則所學不實,于人于己,皆有害而無益。”
3.2 三家者以《雍》徹,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雍》是古時贊歌之一種,用于天子祭祀完畢撤饌時演唱,其中有一句“相維辟公,天子穆穆”,意思是“輔佐祭祀的有諸侯之君主,周天子面容嚴肅而親和”。承接上章之意,上下和諧有序,舉國安定團結躍入眼前,可以想見彼時一派和樂之狀。孔子批評的是,先是季氏一家“八佾舞于庭”,現在已經發展到了“三家者以《雍》徹”,局勢無法控制,秩序破壞殆盡,禮儀蕩然無存。孟孫、叔孫、季孫三家(大夫稱家)把持朝政,三家亂則全國亂,孔子既憂且怒。憂者,心目中完美的周朝社會制度竟然被踐踏到了如此的地步;怒者,三家不過大夫,卻無視禮儀肆意妄為,全然沒有半點當政者的責任。我們可以還原孔子當時的景狀:他深沉地指著虛空中,說“三家真是不像話了,舉行家祭憑什么要以《雍》這首天子用的曲子來結尾呢!”言之淺,責之深,這是不安分子無法體會到的。唯恐天下不亂者,或者企圖從亂中獲得利益者,一定要拿等級說事,當向上的途徑是有通道可行的,我不知道等級有什么壞處,其一;其二,穩定的結構,有利于大家提升幸福感,此之幸福,難道僅是天子可得的嗎?后學者,不要從電視劇中獲取偽常識,以為古時候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其實千百年來,唯有真誠心對百姓的,百姓才會緊緊跟隨,而此,周之時蔚為可觀,其中,主要依靠周公制定了一套完整的禮儀制度,作為周公的封地,魯國自然保有并長存周公之遺風。事實上,三家之亂,既亂其祖,也亂其心,更亂于民。有的人用“否定之否定規律”來批評孔子,“子張問十世可知也”章,孔子曾說過“其或繼周者”,“繼周”說明孔子沒有咬緊牙巴骨維護周朝的意思,只不過不想看到刻意的人為的特別是出于私心的破壞而已。
3.3 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
孔子說,一個人內心沒有仁德,有禮又能怎樣呢?一個人內心沒有仁德,有樂又能怎樣呢?孔子的千古拷問,到如今也沒有幾個人能答得上來。因為我們見得最多的是,一個人寡廉鮮恥,照樣正襟危坐,照樣謙謙君子。這就讓我對古人為什么看不起唱戲的豁然釋懷了,——做戲,哪里需要內心的真誠呢?孔子在這里兩次提到“人而不仁”,我們可以想象孔先生呼天搶地般的悲痛已經絕望到了什么程度!分別提到“如禮何”“如樂何”,可見當時禮樂不過是作秀的手段罷了。禮,是仁的基礎;樂,是輔仁的工具。禮樂的背后,是巍巍乎高哉的仁。什么是仁?我覺得臺灣學者傅佩榮的解釋最為精當,仁就是內心的真誠。捫心自問,打躬作揖,我們有內心的真誠嗎?孔子問過,“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早在春秋時期,孔子就反對形式主義了。今日的教育,言必要培養學生健全的人格,待人接物要彬彬有禮,我們忽視了仁心的養成而只注重手段的培養,尤其是一些民辦機構,把基礎教育、素質教育辦成表演學習,而以表演獲得別人的稱贊,我想這只不過是營銷策略、商業手段。真正內心的真誠是一種沉穩和沉穩之下的觸點,是一種看不見的感動而我們又能感知它,是一種沒有鮮花和掌聲的賞心悅目,是一種微微笑時閃動著的淚花。孔子一生都在追求,可它是人類的終極目標,過去、現在和未來,它就在我們左右,我們沒有抓住它。
3.4 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
禮是一種社會規范,其目的是讓社會群體有依可循,不至于一片紛亂毫無頭緒。但說白了,禮只是一種載體,一種形式,既然是形式,那就可以做出繁多花樣,流于表面了。一切載體,所載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稱之為“本”。魯人林放問禮之本,朱熹認為林放“見世之為禮者,專事繁文,則疑其本之不在是也,故以為問。”(《論語集注》)錢穆說,“禮本于人心之仁。”(《論語新解》)仁是一個理想的抽象概念,體現在什么地方,則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說到“禮”,孔子答之以“與其奢也,寧儉”。“奢”就是繁文縟節太過,這是做給活人看的;“儉”就是禮節不足,但內心真誠樸實。孔子之意,乃“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論語·雍也》),迫不得已而取其次,孔子取“野”,“野”畢竟是真實的。孔子進一步說,“喪,與其易也,寧戚。”喪禮是禮中的大禮,如何辦好喪禮,孔子說“與其整治完備,不如內心哀戚”。“易”,因其意義眾多,故注解紛紜。但我取“整治”的意思,重點在治,就是完備,也表現為禮數周到無缺。李炳南譯之為“和易”,即和順而有條理,勉強可取;李零譯之為“平淡處之,不當回事”,不對;最不可取的翻譯是趙又春的,他說“必是指心情輕松、愉快”,這不合常理,也不是當時的常態。孔子說“本”,按人之常情,喪禮當哀,“戚”才是喪禮之本。因為整治完備,也還是形式上的,形式服務于本質,內心哀傷才是真誠的表現。真誠才有仁,有仁才有禮。孔子的思想,萬事惟誠。誠是本質中的本質,核心中的核心。如果“誠”是錦,則“禮”是花,有誠之禮,才是錦上添花。不然,惟誠而已。
3.5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
我對這句話的理解是:一、夷狄雖處四方,無禮樂教化,但尊重君長;不似華夏諸國,犯上作亂,目無君長。二、孔子曾有打算“乘桴浮于海”而“居九夷”,可見自無排外之意,若以“夷狄之有君,反不及諸夏之無君”來看,是不妥的。三、禮樂倫常應該是社會之本,而非來自教化之功,無父無君犯上作亂者,舍本逐末,偏離正道,談何仁政?這三個理由,可窺見孔子感嘆時世,禮崩樂壞,傷懷不已。“道不行,已知之矣。”
3.6 季氏旅于泰山。子謂冉有曰:“女弗能救與?”對曰:“不能。”子曰:“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
魯國承繼周公禮儀傳統,按理說,更應該擁有文明的光環,然而,魯國僭禮的行為一再發生,不得不令孔子憤怒而又無奈。季氏這回高調到要朝祭泰山去了。由內向外張揚,居心何在?“旅”,祭名。泰山,山名。古時天子可祭天下名山,諸侯可祭封域內的名山。泰山,周天子可祭,魯君和齊君可祭,而季氏,不過一卿大夫,按規矩,無祭祀名山大川之資格。但季氏卻這樣做了。時冉有為季氏家臣,應該可以諫阻季氏的非禮行為。孔子之所問,冉有之所答,說明冉有可以“救”而不能“救”的原因,乃季氏僭禮已成常態。當習慣成自然,倘若是好的,可喜可賀;倘若不好,走得越遠,回頭越難,迷失的可能性越大,最后的結局不言而明。但這不是我關心的。我關心的是,孔子此舉深意何在?也就是通過此之“一隅”,我們能舉哪“三隅反”呢?一是告訴冉有,為人首先要知禮,為臣也要會諫政。二是批評季氏肆意破壞社會規矩,其心不誠,非為天下蒼生,到了“弗能救”的地步,危險之境地已經不遠了。三是以己心推人心,以人事言鬼神之道,說明僭禮行為乃人神共憤;向不可知推進,加重警告的意味,希望加深敬畏的效果。讀李炳南教授解,“孔子感嘆之后,不說季氏,而說泰山。圣人言語如此溫和。”(《論語講要》)避開當權者不談,其實孔子是在保全自己;批評一個不知禮的人,言語一定要小心,——季氏連天子都不放在眼里,哪里會怕一個無權無勢的孔子呢。
3.7 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
連續說了魯國三家的幾種僭禮行為之后,緊接著指出幾種僭禮行為的本質在“爭”,爭權奪利而已。在孔子看來,真正的君子是無所爭的,一是內心平淡沖和,二是自己本身就是光。倘若一定要說“爭”,那也是競技,目的無非相互切磋共同提高,使之趨于完善。“子曰:君子無所爭,”以“君子”作為主語,反襯季氏之所為,非君子的行為,季氏即非君子。“君子無所爭”是孔子的文化理想,但無“爭”不成現實,孔子的意思是,即使有所爭,也應該有良好的目的和恰當的行為。“必也射乎!”《論語》中的“必也”句式,是迫不得已、一定要這樣、退而求其次的意思;一定要爭,那就比賽射箭吧!我們理解《論語》,不妨作些擴張解釋,“射”除了基本的射箭之外,我們引申一下,就是做一件事,一定要有明確的目的、蓄勢待發的張力和勇往直前的堅決。回到文本中,射是手段,交流學習才是目的,禮是必不可少的表現形式。禮在射箭比賽中是什么?就是“揖讓而升,下而飲”。“揖讓而升”是尊重對手,“下而飲”是切磋之后的愉悅。可以套用曾子的一句話,這叫“以爭會友,以友輔仁”。我欣賞孔子這種“不爭之長進”“爭而不失禮”的態度。“不爭”是因為不刻意為之爭也要努力上進,此之謂“為己”;“爭”是為了找出自己的不足、發現別人的長處進而取長補短,此之也謂“為己”。“為己”是先安自己的心,再定天下的擾。在孔子的“理想國”中,上下國泰民安,社會和諧穩定,縱有之“爭”,“其爭也君子”。我想,這是孔子的原則。有原則就有例外,就有“以不變應萬變”的準備。原則用之于常態;“以不變應萬變”就是要警惕一種思想,即宋襄公之仁,自己濫用而使“禮”不得當;做好一種準備,就是“秀才遇到兵”,對不講理者禮無用,無用即不用禮,不禮之教更勝于禮。
3.8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曰:“禮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上章言“爭而不失禮”,這是君子的行為。那么,禮有什么作用呢?子夏問詩起目,繼之以禮,深得孔子之意,禮之用便在其中。子夏所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見于《詩經·衛風·碩人》,而“素以為絢兮”不見經傳,故以為逸詩。我贊同趙又春的觀點,他以為“素以為絢兮”是他人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理解,而子夏不知這評論是什么意思,所以才問“何謂也”。我贊同的理由是:從句式上看,“素以為絢兮”明顯不同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從語義上看,“素以為絢兮”下承“繪事后素”。“繪事后素”的理解,一是先彩繪后以白色勾邊,一是在白色的底子上繪畫,我取后者,“素”就是打底的白色,這符合生活習慣,古代也不會舍簡馭繁。本章之重點在子夏之悟“禮后乎”。既然有“后”,必有所“先”。我們讀《論語》,就是要把這些沒有說出的地方給它不足完整,方能形成清晰的印象。朱熹認為,“禮必以忠信為質,猶繪事必以粉素為先。”(《論語集注》)“先”即“質”,這是對的;不恰當的是“以忠信為質”,就顯得狹隘了些,我想,只要是良善的品質,就是好底子。孔子的意思,用今天的一個成語來概括,就是“錦上添花”。良善的品質猶“錦”,禮儀行為如“花”,這是好中又好,使一個人更像一個人的意思。我想,這是人類自覺剝離于其他動物的責任擔當。反觀我們今天的社會,我們卻用動物性、本性來做理由,甚至不惜為某事開托。本性有好壞,即使是好的本性,完善它也是人之為人所應該的。子夏曰“禮后乎”,符合孔子“舉一隅能以三隅反”的教學期望,因此孔子給予子夏“起予者商也”的最高獎勵肯定,而“始可與言詩已矣”的“詩”,代表了文化,就是后天之修飾,如前所說之“禮”、之“繪事”、之“美目”、之“巧笑”。
3.9 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
“禮”這個東西,在古時候,特別是先秦以前,是和“法”不分家的。即使后來分了家,以禮入法,寓法于禮,也從來沒有停止過,今日亦然。所以孔子之禮,重在規范社會秩序,這不是法律的功能嗎?所以以西方的標準來說中國古代沒有法治觀念,實在是大錯而特錯了。禮法屬于人文的范疇,中國人進行文化的時候,西方還是一片一片的蒙昧。我這樣說的意思,并不是要增強我們的文化自信,恰恰相反,是要進行深刻的反思。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加上周,三代之禮,孔子能一一言說出來,而“禮”的祭祀國,則把它弄丟了,至于亡國之事,只能“恨其不幸怒其不爭”了。當然,孔子之所以“能言之”,是因為“所損益可知也”。古代社會發展緩慢,“損益”變化不大,且有跡可循,“能言之”于孔子這樣的有心人來說,不足為奇。但是今天,發展飛速,即使有足夠多的“文獻”,但魚目混珠,雜亂無章,所“征之”者何?何況“拿來”之后,對于像“禮”這種古老的東西,已“棄之如敝履”了。中國文化講“兼容并蓄”,曾經一度令我們自豪,但是今日所兼所容所并所蓄,都是些什么呀!我們不妨睜大了眼睛看看!
3.10 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
要理解這一章,需要弄清楚兩個問題:何為“禘”?為什么孔子“不欲觀之矣”?錢穆認為“禘”分兩種,一是“舊天子之喪,新天子奉其神主入廟,必先大祭于太廟”;一是“每五年一大祭,為常祭中之大者”,“然則此章之祭,乃之五年之禘祭。”(《論語新解》)不論是哪種“禘”,用李零的話說,“這些儀節都不合于禮”,孔子則曰“非禮勿視”。不合于禮的原因也有兩方面,一是楊伯峻認為,禘祭之禮“只有天子才能舉行。不過周成王曾因為周公旦對周朝有過莫大的功勛,特許他舉行禘祭。以后魯國之君都沿此慣例,‘僭’用這一禘禮。”一是李炳南引皇、刑二《疏》,“(魯)僖公與閔公皆是莊公之子。僖為庶子而年長,閔嫡而幼。莊公薨,閔立為君,僖為臣。閔薨,僖立為君。至僖公薨,列神主時,魯之宗人夏父弗忌,佞僖公之子文公,將僖公神主升在閔公神主之上,是為逆祀。”兩種行為都是“非禮”之舉。那么孔子為什么又要到“自既灌而往者”才“不欲觀之矣”呢?“灌”就是第一次敬酒,“而往者”即自此以后。趙又春的猜測有其合理性,“他是應邀參加的,為了表示不滿,甚或抗議,就中途退場。”怎么來理解呢?正如“或曰: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 入太廟,每事問。子聞之曰:是禮也!”(《論語·八佾》)來是一種尊重,是一種禮節的表現;也正如孔子在《春秋》中譏“逆祀”之微言大義一樣,孔子之退,乃微行大節,用行動表明態度。有時候我在想,都說中國人的氣節是由中國的文化人保存的,其實不然,文化人太寬泛了,不如縮小為“儒者”。氣節是一種有尊嚴地活著的表現,而不是后來亂七八糟的“貞烈牌坊”等等。有人之所以批判傳統文化,乃是以矛頭指向后來的錯誤進而全盤否定。實際上,中國文化的源頭在先秦諸子百家,你讀過嗎?
3.11 或問禘之說。子曰:“不知也。知其說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指其掌。
孔子說“不知也”,總讓我想起魯迅說“從來如此”“原來如此”的話,既有不滿,也有憤恨,更是無可奈何。面對三家之亂,孔子內心里壓抑著一股無名怒火。“不欲觀”之后,有人求教“禘之說”,孔子答之“不知也”,通解有二,一則不想回答,源于對三家之亂的不滿;一則不愿回答,源于對逆祀之忌諱。但孔子還是說出了至關重要的一句:“知其說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承上章之意,說明禘禮在國家生活中的重要性:禘禮乃天子之祭禮;禘禮乃治國之核心。禮的作用在于維護社會的穩定,關鍵在于讓人心服。成王特許可用禘祭祭周公,魯國可婉拒,而魯國非但沒拒絕,還承襲僭禮享用,如何讓人心服?諸侯如此,卿大夫更是肆無忌憚,“八佾舞于庭”“旅泰山”,只求一己私欲而置禮不顧,社會何來穩定?“之于天下也”是治其國的意思,古往今來,善治國者無非國泰民安,何其難也哉?但孔子說,懂得禘禮,就能治國,治國之思路猶如掌上之紋路清晰明白,治國之手段猶如掌握之容易。雖嫌夸張,但我們要明白孔子之指向,正如朱熹之所說,“先王報本追遠之意,莫深于禘。”(《論語集注》)用時下的話說,“報本”乃不忘初心,“追遠”才方得始終。一個人說話做事,一要站得住,二要站得起。我想,孔子說“禘”說“之于天下也”,大抵是這個意思。
3.12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
在古代,祭祀既是一種宗教儀式,更是一種政治活動,用以維持國家的延續,也用以凝聚人心的團結。因此,祭祀既講究形式,更講究內在本質,即內心的誠敬。對本章,常規的理解是,把“祭如在”譯為“祭祀祖先如同祖先就在眼前”,也有譯為“鬼”的,古語中的“鬼”,就是死去的先人。朱熹、錢穆、楊伯峻等人,皆是如此理解。但這樣理解,似乎也不對。一般說“祭”,若非特指,自然指祭祀祖先,其實孔子也是這個意思,至少字面如此。但字面之下,還有另一層意思,那才是孔子要表達的意思。李零解讀本章時說,“我理解,‘祭如在’是泛言祭什么就好像什么在眼前,并不確指是神是鬼,下文遞進,才強調‘祭神如神在’。”(《喪家狗》)李零說到了邊上,但沒說到點子上。我認為,“泛言”是對的,但孔子的重點是“如在”,很顯然,若非特指,自然指祭祀者本人“在”,這是從祭祀主體的角度上講的。有主體就有客體。“祭神如神在”便是站在祭祀客體的角度講了。祭祀時,我們所祭的對象雖然不存在于現實中,但也要當如真實存在一般。何以要如此感知?李炳南教授用了一個很恰當的詞:“竭誠”。孔子少言鬼神。但不可知的并不一定不存在,既然它在我們不可知的地方存在著,那么形式上的祭祀又欺騙誰呢?只有當主體的“我”和祭祀對象的“鬼神”都“如在”,心意才能有效地交流,缺一都無法溝通。趙又春說得好,祭祀,“是人與自己的心靈的對話”(《論語真義》)。因此孔子才會說“吾不與祭如不祭”。關于這最后一句,我也贊同趙又春的理解,“‘我不與’的‘與’字是‘贊同’的意思,但它的賓語不是單個‘祭’字,而是‘祭如不祭’。”根據上文的客觀記述,“與”便應該是孔子所要表達的一種態度。“祭如不祭”說的就是強調內心的真誠,反對形式上的虛假。這樣,記述者的記述,和孔子的言說,才是統一一致的。
3.13 王孫賈問曰:“‘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灶’,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于天,無所禱也。”
在這一章,孔子把非禮的祭祀說成是“媚”,并闡述了自己的觀點。他借周之后人、衛國大夫,一個叫賈的人所問:“‘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灶’您知道是什么意思嗎?”“奧”是正屋之西南角,主神之位;“灶”是廚房,灶神之位。這句話的意思是,與其向主神獻媚,不如討好灶神。這是當時的俗話,王孫賈不是不知這句話的言下之意,他故意向孔子提問,通說有兩解,一是告訴孔子,接近衛靈公,不如接近衛靈公之夫人南子;一是接近南子,不如接近我“王孫賈”本人。“寧”的用意,不管是“媚”于誰,自然是后者能給孔子帶來好處。歷史真相,無法還原,會意即可。我們要在乎的是孔子的回答。“不然”的“然”,指“媚于奧”或“媚于灶”,前面加個“不”字,即否定“媚”這一手段,又否定“奧”“灶”這一對象。在孔子看來,一個正直的人,一定會忠實于自己的內心,哪里用得著媚俗于世。“獲罪于天,無所禱也。” “媚”是人事的手段,“天”是內心的所指,是超越人事的存在。日本漢學家伊藤仁齋說,“天之道,直而已矣。”所謂直,就是我的本性、使用的手段和預期的目的是相一致的,朱熹謂之“天理”。一個人不走正道,而處處耍機心,得逞于一時,能得逞于一世嗎?孔子說“無所禱也”,再一個“無”字,連卑下的“禱”也否定了,就是到那時即使求救于上天,上天也幫不上你,日本人稱之為“天譴論”。南懷瑾說,“自助天助,神是建立在自己的心中。”(《論語別裁》)心外求物,必為物所累。一個人想要什么、欲做什么,一定要心中先有尊崇和敬畏,以“天譴”斥“媚”之不當,具有現實的警醒意義。
3.14 子曰:“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
面對禮壞樂崩的局面,孔子在指斥的同時,也在思考著解決的辦法。未來怎么發展,因素太多,不好說出個所以然,但歷史一定有可以借鑒的地方。周公當年制禮成樂,不就是吸收夏、商之禮樂成果,擇其善者、改其不善者而集大成的嗎?因此,孔子說,“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郁郁乎”是繁盛興旺狀,“文”是禮樂文明的光彩。這是周朝初期的盛況,春秋時代也還是周朝一統天下,但諸侯爭霸,早就不把天子放在眼里了。以今天的眼光來看,誰不把誰放在眼里似乎是無所謂的,這叫個體的覺醒,是人與人之間平等的進步;但于一個國家而言,不放在眼里就意味著局面的混亂,百姓生活的不安定,這是孔子不愿意見到的。孔子希望見到的是,虞芮爭地,見周謙讓有禮而退這樣的事實,也即《大學》所謂“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很不幸,孔子所見者,乃“一人貪戾,一國作亂”。禮,已經不是遮羞布了;羞,已經赤裸裸暴露于人前。赤裸裸暴露還顯得理所當然。這樣的國之風尚,只會把百姓引入水深火熱之中。對于“敏而好古”的孔子,回望周初,無疑于在黑暗中發現了一顆閃閃發光的星星,所以發出了“吾從周”的呼喚。“吾從周”從什么?首先是“郁郁乎文哉”的完備的禮樂制度。李炳南說,“郁郁二字自然包含禮的本質與條文,兩者兼備,而相平衡”(《論語講要》),因此其次是自上而下的禮儀謙讓精神,和由此形成的感召力和凝聚力。至于一些人把孔子稱之為復古主義者,我想這是別有用心的。復古不復古,關鍵看能否把社會帶到一條正規上來。
3.15 子入太廟,每事問。或曰:“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入太廟,每事問。”子聞之,曰:“是禮也。”
周公制禮定樂,為周朝的國家規范奠定了基礎。作為魯國的始封君,周公之廟一定備藏一套相對于別國而言完整的禮儀示范。作為“知禮”的孔子,所知來自于所學,是否如此,尚需印證。印證平日所學之禮的地方,莫過于“太廟”。然而以“知禮”聞名的孔子,“每事問”卻招來了“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的責難。“或人”的質疑,也符合人之常情,出名之人,自然要承受更多的期望,當別人的期望與自己的表現有差距的時候,應當有容人的雅量,畢竟要讓一個人真正地完全了解一個人,那是絕對做不到的。孔子的父親叔梁紇做過鄹邑的大夫,孔子即被呼為“鄹人之子”,語含鄙視。其時,后來的注解家們認為是孔子初仕魯之時,權且如此。新手入職,有名望,無威望,受到老同事的打壓也是常有的事。關鍵在于孔子的處理,不溫不火而言之曰:“是禮也。”“是”指代“入太廟,每事問”。按錢穆的理解,“也”是“邪”之通假,全句是反問語氣,表示對魯國上下僭禮的譏刺,用以警醒時人有所省悟。按照《論語》的編排邏輯,上文言“吾從周”,之下應該有所表示,此又反問,語氣逆轉,似乎不妥。但是按照朱熹的解釋,“孔子言是禮者,敬慎之至,乃所以為禮也。”(《論語集注》)回首孔子言禮之損益,和“與其奢也,寧儉”(3.4)之“禮之本”,似也沒有必要如此繁復,而且違反“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2.17)的態度。那么,此處之“是禮也”是什么意思呢?我想,這是孔子表達對周朝禮樂文化的尊重,倘若所學不對,即行即改。其實譏刺也好,敬慎也罷,在編排者的眼中,不過是為了回應上文的“吾從周”而已。對孔子來說,“吾從周”者,就是遵從和堅守周公制定的禮樂制度,而正好,“太廟”即周公廟。一語和兩意(孔子之心意和編者之執意),不亦是天意么!
3.16 子曰:“射不主皮,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戰國之前,戰爭以車戰為主,武器以弓箭為主。戰爭中的射箭,不僅要射中敵人,還要貫穿皮革,使之喪失作戰能力,以取得壓倒性勝利。周朝建立之后,戰爭的可能性一段時期將趨于無,據《樂記》載:“武王克商,散軍郊射,而貫革之射息。”意思就是,天下已經太平了,用不著殺傷力那么大的射法。每一個朝代建立之初,社會都是緩和穩定的,但隨著時間的推進,矛盾自然會慢慢產生,于是爭戰又變成了一種可能。孔子時代,人心紊亂,機心重重,置禮儀不顧,以武力說話,君不君,臣不臣,局面一片混亂。崇尚西周禮樂制度維護社會的穩定和諧的孔子,以“鐵肩擔道義”的責任扛起重振社會風氣的大旗。但是,重劑起沉疴,儒家的慢火熬不出猛藥,孔子也只能“知其不可而為之”。孔子說“射不主皮”,言下之意就是射中靶心即可,這是偃武的傾向。把具有殺伐功能的射箭化為禮儀演習的活動,其目的就是要國泰民安。孔子說“為力不同科”,以人力不同來解釋“射不主皮”的原因。人力有大小,力大則勢猛勁透,射中靶心且貫穿皮革也無不可,但力小者只求射中靶心則行,這是普遍都能接受的衡量標準。而孔子的深意當然不在于此。他在乎的是,當社會需要正義之師時,當用“貫革”的武力解決,但武力解決問題,必然有流血犧牲,受苦的還是底層百姓;若非逼不得已,還是以溫和的禮儀維護社會穩定為好。“不同”者,時勢的不同而已。孔子認為,眼下還不到“主皮”的地步。孔子說“古之道也”,即周之“貫革之射息”,這也是“吾從周”的一個明證。
3.17 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
子貢是孔子的弟子中善經商者,現實面前難免會讓禮于利。利不一定是既得或將得之實在好處,也指避免不必要的虧損。“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就是不想造成無謂的浪費。“告朔”,是天子于每年冬季的第三個月向諸侯頒布第二年的歷書,以確定來年的農事安排。諸侯取得歷書后藏之于祖廟,于每月初一以羊作祭,取而按之開展農功。“餼羊”,就是作祭之殺而未烹之生羊。其時,天下政事廢弛,各國諸侯爭戰,頒布歷書等重要君王治國活動早已忘諸腦后,農耕時代,最大的失禮莫過于此。而魯國作為周公的封地,周公之后,風紀雖亂,風氣尚存。存,就是“告朔”雖然沒有了,但“餼羊”猶供于廟。以子貢的眼光來看,既然本質已經缺失,又何必做點表面文章呢?表面文章,無非費時費力又費物。子貢的考慮,也不能說沒有一定的道理,但這現實層面的考量,僅能保證生命的延續,物種的永存,達不到精神的提升。基于這樣的價值取舍,孔子告訴子貢,“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子貢姓端木名賜。一些人認為這是孔子駁斥子貢,我認為不是這樣的。孔子一方面肯定了子貢“愛其羊”的現實主義精神,一方面又告訴子貢現實世界之外,還有一個精神世界。精神世界的作用就在于它能引導現實世界向文明方面進化。我也不同意“羊在禮未丟,羊去禮已失”的傳統理解,把羊說成是其后考據復禮的引線。很明顯,子貢之羊和孔子之禮,在這里都有以點帶面的象征意味。“羊”是現實、是物質、是利益,而“禮”是精神、是文明、是進步。只有“禮”重于“羊”,才有“羊”成群、馬嘶鳴,才有炊煙裊裊,和笑語歡聲!
3.18 子曰:“事君盡禮,人以為諂也。”
當社會風氣以不正之風為常態的時候,正,就會為病態的人們所不齒。病態者看人的眼光自然是傾斜的,所以正入了病態者的眼,那就成了怪胎。禮崩樂壞的年代,誰在依禮而行,誰就是另類、異端,為禮崩樂壞的既得利益者們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孔子從了周以后,妄想占有、取代周的諸侯們、士大夫們,以及時不時露露頭的小丑們,打擊一下孔子,并以此消遣、取樂,自成一番景象。“事君盡禮”,于文明而言,這是正當和應為,但時人“以為讒也”。“君”,當它是一個國家符號,自有其端正的面孔,“盡禮”是端正之下的必然行為。但是周圍多有無禮之事,且“三家強,公室弱,人皆附三家”(錢穆:《論語新解》),處此環境,孔子怎么不會感到“做人處世的艱難”(南懷瑾:《論語別裁》)呢。但是我們要看到,孔子只是對社會風氣和自我感受發乎感慨,“人以為”在外,而內指之心又如何呢?孔子沒有說。其實不是孔子沒有說,或許是被編者裁剪掉了,因為“吾從周”“我愛其禮”已經申明無遺,又何須再一次堅定孔子內心的信念呢。一個人,只要內心真誠不虛,外在的風雨飄搖,不過侵蝕一下肌體而已。我想說的不是我們不愛護自己的身體,更不是“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意思,我只是想說,當我們與外界溝通不暢的時候,唯有審視我們自己是否是握住真理的少數。
3.19 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上下級關系如何相處,這是人類面臨的難題之一。千百年來盡管以民主自居的西方,都無法解開這一魔咒。作為一方諸侯,魯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只要我們還生活在階級存在的社會里,就不會忘記,“使”之呼風喚雨的模樣,和“事”之卑躬屈膝的表情。這是一對對立的無解的矛盾。很多人把“如之何”理解為“該怎么做呢”,字面意思是對的,但語氣語境就變了。魯定公所處的環境,上下已經失禮了,好像魯定公此時此刻突然禮賢下士起來,向孔子咨詢政事一樣。失禮的緣由,“為上不尊為下不敬”是一種。縱然魯定公真心想問,我猜也不過時為挽回已經失去的高高在上的姿態而已。因此,我寧愿把“如之何”翻譯成“怎么樣”。這樣,一副大腹便便、剛愎自用、志得意滿、理所當然的無聊君主形象便矗立在孔子眼前。孔子當然很惡心,但魯國是自己的父母之邦,是自己心儀的周公的封地,從內心深處,孔子肯定希望魯國發揚周公的光榮傳統,重振周王朝的雄風。所以孔子告之以“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本章記錄,純粹記言,不帶感情。我在想,倘若魯定公真心詢問,應該有孔子欣然對答的表現,但是所記全為干貨。既然對話是完整的,我們不妨來對比一下,魯定公之“使”和“事”,野蠻、粗魯、直接;而孔子之“禮”和“忠”,好像加了一層潤滑劑,相互保護、彼此舒服,君臣之間關系不那么生硬了,顯得文明起來。事實上,“以”在這里是依據、遵循的意思,孔子想強調的是,禮是君之本,忠是臣之質。君臣之間需要各依本分,方得始終。這對啟示、緩和從古至今的上下級之間的矛盾不無裨益。
3.20 子曰:“《關睢》,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詩經》是孔子刪減裁定的一部古代詩歌總集,《關雎》是《詩經》的第一首詩歌。它描寫的是一個男子對一個女子的追求及結合的過程。以戲劇的眼光來看,它是一出喜劇。但孔子是士,是儒,孔子一生追求的是仁政。因此,孔子排《關雎》為首,絕不是謳歌愛情這一人倫的開始。
我們看孔子的評價,“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意思我們暫且不說,但我們能明顯地感知,它體現的是孔子的“中庸”思想。孔子的“中庸”的思想,在《論語》中表現得最多的,是對政事的參與,“無可無不可”,“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也有對君子與小人的比較,“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等等。而孔子的君子小人之分,大多是依據階級而來,說白了,分界線還是從政與否。結合孔子一生的經歷來看,欲為統治正者用,欲推行仁政的思想,而現實卻是不被所用,或遭人排擠,仁政如畫餅充饑,始終在紙上。雖然美好,但終究無用武之地。
懷抱美玉的孔子,能甘心嗎?不能甘心又能怎樣呢?人在無可奈何的時候往往都是折其中以寬慰自己。因此我想,孔子要表達的意思是,美好的東西,能被所用,不過分高興,不被所用,也不過分悲傷。這相當于孔子在編輯《詩經》時,首先表明的一個態度。但是我們要學習孔子的,不僅僅是這個表態,而是有了這個態度之后我們還做什么?很多時候,我們的姿態很高,但上不沾天下不著地,臨空蹈虛,既沒有內在的誠,也沒有外在的信,不過是欺天而已。
3.21 哀公問社于宰我,宰我對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戰栗。”子聞之,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
《易經》講究陰中有陽、陽中有陰。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是絕對的白和絕對的黑。在孔子的意識中,周公制禮作樂,幾近于完美,但周朝落實起來,也有缺陷。“哀公問社于宰我”牽出的公案,說的就是這一事情。中國自古是農業社會,“社”是土地神。朱熹《論語集注》曰:“古者立社,各樹其土之所宜木以為主也。”錢穆《論語新解》則曰,“夏居河東,其野宜松。殷居亳,其野宜柏。周居酆鎬,其野宜栗。此皆蒼老堅久之材,故樹以為社。然特指三代之都言,不謂天下皆以此三樹為社。”南懷瑾認為,“有如現在的國花,是國家的標志。”以我的閱讀,梳理順當且比較恰當的理解,應該是這樣的。本來朝代更替,各樹其主,其深遠意義在于預示將來興旺發達、國運隆昌。但一個朝代的建立,雖有清醒之士,但也有驕傲之兵。周以武力代殷而立,在樹社這件事上,卻有人另外附加負面的意義,“曰使民戰栗。”周朝雖然以武建國,但立國之本在禮。“使民戰栗”之事與周之宗旨相悖。孔子對宰我所說的事實雖然沒有予以批評,但對周之附加意義心懷芥蒂。孔子連用了三個否定式的句式,“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三個“不”字,既表明自己的態度,有釋放心中的不滿。之前我一直糾結于何為“成事”,何為“遂事”,何為“不說”,何為“不諫”,其實是自己想多了,孔子只是心中憤慨,重復加強而已。但“既往不咎”,與我們現在還在使用的古語“下不為例”有邏輯上的遞進性,它暗含著在深刻反省的基礎上繼往開來的意思。我想,孔子之所以沒有批評,是因為有周公的禮儀制度存在,周朝的大環境畢竟是好的,小范圍的差錯,改進完善就可以了。
3.22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儉乎?”曰:“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然則管仲知禮乎?”曰:“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
《八佾》篇談違禮行為。違禮是春秋時代司空見慣的普遍的心理和行為。上至王孫公侯,下至平民百姓;大到國家交往,小如平常日用。真是人生無處不違禮。孔子有感于周公之道的墜落,連管仲這樣的人都未能把控得住。管仲是齊國的大夫,幫助齊桓公稱霸諸侯者;早于孔子,是孔子心目中的“如其仁”者。然而,孔子說,“管仲之器小哉!”此之“器”也,比喻而已,是說管仲心中存有私利。既是仁者,對天下百姓自有公心,而對自己的生活呢?于管仲而言,孔子找到了兩大“污點”。一是不儉。理由之一,“管氏有三歸”,“三歸”即三處房屋。管仲之時,無有炒房的經濟觀念,“三歸”就是多占。之二,“官事不攝”,“攝”即兼職,“不攝”即不兼職,一事一崗,一崗一人,事多也是他,事少也是他,造成人力資源的浪費。二是“不知禮”。表現之一,“樹塞門”。“塞門”者別內外,是威儀的象征。表現之二,“置反坫”。“反坫”者利外交,是外事行為的規范。這些本是國君應有,管仲只是輔佐大夫,現在反次為主,倨傲不恭。這兩種表現都說明管仲為人自私,沒有大局意識,以功高而震主,有炫功的嫌疑。如此,格局有限,器量自然狹小。在后文中,我們看到孔子稱贊管仲,不過是稱贊他的功勞而已,說他的功勞具有仁者的效用,也即前之“如其仁”。趙又春先生不認為本章是孔子貶斥管仲“器小”,而是駁斥“別人對觀眾持此種看法”(《論語真義》),是反詰句。這是沒有把本章放在本篇中來研判,而是孤立地看問題。倘若丟掉《論語》的系統性來解讀,想怎么說都是對的,但是我們不能這樣糟蹋先賢的智慧。
3.23 子語魯大師樂,曰:“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皦如也,繹如也,以成。”
談“禮崩”,與之而來的自然要談“樂壞”。“樂壞”到什么程度,《論語》中有“惡鄭聲之亂雅樂也”(《陽貨篇》)一句。按照儒家的觀點,音樂的功能主要不在于悅耳,而在于教化;倘若一味追求感官享受,那就成了“靡靡之音”了。當然,陶冶情操,需要兩者的結合。內容的教化,有“詩”為之助。聲音的頤養如何呢?孔子在本章提出了自己的觀點。按照《論語》的記述,“子語魯大師樂”之后沒有“魯大師”的意見,那就說明孔子說的是正確的。且看孔子如何正確法。“樂其可知也”,這是孔子的自信。孔子的自信來自于對一首盡善盡美的樂曲的理解。孔子認為,“始作,翕如也”,剛開始的聲音,就像花苞的綻放,漸次綻開,芳香隨之溢出。緊接著,“從之,純如也,皦如也,繹如也。”“純如也”是花開大半,色澤鮮艷,芳香撲來;“皦如也”是完全綻放,花事熱烈,芳香滿園;“繹如也”是雖呈凋謝之式,自有風韻猶存,更得花香未散。處此之時,猶如花朵還在,縱然不見,也有花香彌漫空中。朱熹說,“時音樂廢缺,故孔子教之。”(《論語集注》),孔子所教,教在原則。他追求的是一種自然的和諧,無需人工雕飾。即使漸進佳境,也如李炳南教授所說,“宮商角徵羽和諧如一也”“鐘鼓笙瑟等無相奪倫也”(《論語講要》),講的也是一種秩序,各自發聲,彼此映襯,而成旋律。孔子要說的是,如果人人都亂了規矩,人間也就成了地獄。孔子最后說“以成”,“以”,是憑借、依據,也就是做到以上這些,就完美無缺了。“成”不是樂曲到此為止,而是完美之后的舒心,一種內心的獲得感,樂音與精神終于達到合一的境地。至于今日之音樂,南懷瑾先生在《論語別裁》中早就有了告誡:“輕薄有余,溫柔敦厚不足,實在可嘆。”深以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