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車（組詩）

路 也

慢火車

以落后于時代的速度

緩緩前行

以低于平均主義的心情

緩緩前行

把自己從患焦慮癥的交通工具里

脫離出來

不必為超越同類而不停地挑戰自我

直至垮掉

被強者拋下，被上進者甩下

因而獲得了自由

它屬于少數人

它有拒絕的權利

不追趕的權利

倒著數第一的權利

既然速度會獲得追捧

那么，誰敢說緩慢

不能成為另一種光榮？

它目不斜視，內心安靜

車廂是理想主義的綠

一步一個腳印地跋涉

并化為咣當咣當的歌吟

它抓緊鐵軌

它與大地那么親

向經過的每一座房屋和墳塋致敬

對開放在道旁的野菊懷著憐憫

涵洞、橋梁、隧道

一一牢記在心

有時停下，撫慰某個落寞的小站

粗重喘息里有古舊的語法

它把自由意志安放在

一朵白云下面

對命運的屈從

何嘗不是另類的倔強

它吹著口哨

在白天和夜晚之間通勤

花開在門外

風吹過頭頂

它是一個詩人

蘆 花

蘆花搖晃著秋天

唯有天國，是靜止的

在一大片白茫茫之中，偶有縫隙

可見到天空的蔚藍

草本的筆直的表情

最后想法放在了淺水的墳塋上

蘆花的頭發和衣袖里面

盛滿了風

風里有命運

命運是醒著的

停頓，彎腰，傾側，伏倒，朝同一方向歸順

它們仿佛在奔跑

不但沒有成阻力，反而加快了風速

孤獨憑借蘆花，蘆花憑借風

在開口說話

蘆花掩埋了自己的道路

風從無形變成了有形

誰的心在與它們一起押韻

在恍惚

共同抵達沼澤的另一岸

地平線遠遠地橫臥，那上面的夕陽那么傷悲

野棉花

她們是野棉花

因為野，所以無法采來做棉襖

不能紡織

因為野，所以白里透紅

因為野，所以進不了田壟

而生在溝澗，長在峭崖

每個棉朵都是圓形房屋

鎖閉的力氣全部用來綻放

一個念頭睡在里面

她們要開花

開花只是為了好看

好看為了什么呢，謹向那創造了她們的

表達贊美和感恩

因為野，可以肆無忌憚地大笑

甜美不是牢獄，而是自由

因為野而原諒了一陣冷雨

因為野而不懼怕秋聲

因為野，單身并快樂著

不種也不收

在大地上度過無用的一生

天空、云朵、陽光、山谷、溪水、吹拂的風

正向所有無用的事物致敬

挖野菜的人

薺菜、白蒿、蒲公英、紫花地丁、馬齒莧

最多的，當然還是苦菜

母親在河邊山坡上

拿出做針線的功夫，翻檢著這個春天

她朝地球彎下身軀

她的后背冒著熱氣

她的一綹白發，表達著對風的蔑視

她的紅襖與藍天進行爭辯

她手持刀子，剝開大地松軟的皮膚

她揪起一棵冰花圖案的苦菜

她把根部的土拂去

她身旁的布兜那么良善，沉默寡言

太陽在給這個山坡加熱

陽光太明亮，用一層虛無裹住這個下午

我挨著母親，蹲了下去，我很快就會活到她的年紀

空氣彌漫草葉的氣息

怎么也超不出這片山坡的邊界

神在每一棵野菜上投下一小片陰影，當作標記

以便容易找到

并排坐在一棵構樹下歇息

指縫里的土很新鮮，去冬的寒意消散

母親談起我的小時候，陽光滲出絲絲甜味

滿滿一兜子苦菜放在腳邊，那是我們的晚餐

滿滿一兜子苦菜放在那里，逝去的親人坐在我們

中間

滿滿一兜子苦菜

蓋著又一個春天的印戳

埋頭挖，一棵，一棵

每一棵來到眼前，必定事出有因

一直挖到太陽偏西

挖野菜的母女拎著布兜斜穿過黃昏

我們走后

第二天

所有野菜都將重新生長出來

紐黑文之春

普羅斯佩克特街上的神學院

紅磚墻倚靠著山毛櫸

黃昏，風中伴隨花香，疑有天使飛過

橙線校車經過街角菜園子

里面的韭菜和香菜，結中國籽，害懷鄉病

中餐館的烤鴨何德何能，敢叫烤鴨

相比之下，你我的糟糕廚藝完全可以走向世界

一個關于賣餡餅的商業計劃

在虛擬中日益具體和龐大

第九公寓拐角，一株細長的白樺，被暗暗記住

郵箱沒有寄來神諭，倒是寄來廣告

黑人小伙永遠在樓下修車

走廊飄來英語，竟是河南腔

電腦儲存英文版中國現代文學，身份可疑

窗前的大橡樹見證了

那個討論天堂和地獄的下午

灰白色枝杈伸展得那么寬廣和盛大

松鼠在上面一溜小跑，偶爾停下，與窗內對視

親愛的韋恩，臉上有抑郁和激情，冰與火

親愛的琳達，制作meatball因難以下咽

而被眾多腸胃銘記

他們唯一的兒子永遠走在回家的路上

當樂隊以重金屬搖滾來演繹贊美詩

巨大轟鳴托舉著祝告，撥開云層

這個遲來的春天如此浩蕩

有人像脫掉鐵盔甲一樣

脫去了舊人

終于在大西洋里做了這個時代的拉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