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 來
在經年累月的重負之下
石頭會不會變成他身體的一部分?
或者,他的心智,他的情感
會一步步分遞給石頭,讓它
學會反思與悲憫,并慢慢軟下來?
沒有人追問,這斜面的傾角,
這巨石的半徑,沒有數學家
掏出紙筆,演算這一段苦難的長度。
沒有人從這無盡的循環中
切分出白日與夜晚,切分出
他瞬間的佝僂,喘息和哪怕一丁點的滿足。
為什么他不能在某個時刻
直立起來,甚至飄起來,遠遠看去
像是石頭背著他?為什么
他不能在睡夢中和石頭一起騰挪,
在橫木上來一套漂亮的空翻?
哦,希緒弗斯,他降落到哪里,
就會把整個星球扛起來,
扛起泥坯、鹽柱和洪水后的饑荒;
扛起火種、壁畫、卷軸上的疑團……
而隨之而來的問題是
從何時開始,希緒弗斯與石頭,
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小人,
推著一顆巨大的淚水?
一把椅子,有沉痛的瞬間。
有充足理由退入畫框內的陰影,
只濺起一抹淚花。
一把椅子,有實心的記憶。
災年備忘錄翻到末頁,
白顏料凝干在綠藻的疏忽里。
水,羅曼史之紗的拖尾,
仍然可以藍得像秋后天空,
藍得像歡樂進行曲再次起航時
不小心撂翻的一船勿忘我。
水,扶起花瓣中椅子的腰身。
一個面容浮在更高處:
他只需要簡單勾勒出的無羽之翅
攜著塵世的整個形狀
掠過茫茫的天鵝絨大海。
我知道在此之后,你會扔給我
一團烏黑蓬松的仲夏夜
蟋蟀摳出嗓子里的碎玻璃,
螟蛉戰栗,蜘蛛編織成捆怨氣。
月亮貓在野外的林子里
一張冷弓,掛著沉甸甸的箭袋。
我該如何護住你施舍給我的
第一道疤痕
在你將我選中,將我燙傷,又將我遺棄之后?
但還會有人逼我交出你的刺青,
會有人在我的根莖里
搜擄向上的梯級,從我的花柱撣下
蝴蝶的郵戳和你的地址。
我曾經炫耀過對你的占有。
我膽敢與虛空為敵
那是我廁身其中的世界的假面啊
再沒有獎賞像金粉授予我
再沒有絲線在花瓣邊緣繡出你的形象。
你看急匆匆的月亮,正沿著田埂
收割螢火的明明滅滅。
魚市早早散去,泊在鐵橋下的船
規勸一躍上岸的繩索收回腥氣。
大西洋,繼續向葡萄牙吹送輕霧,
薄如糖紙的低云在入海口翻卷。
插在山坡上的圓筒冰激凌房子
涂滿奶昔。蜂蜜色的光,緩緩
滴入對岸的酒窖。玫瑰從那里釀出,
沿巧克力街道跳上咖啡屋的花窗。
鴿子銜來櫻桃,擱在蛋糕形的教堂
那飽蘸漿汁的尖頂上。哦,管風琴
對著人群嘩啦啦掀開糖果盒子,
一座城市的味蕾上燃起繽紛焰火!
一冬無雪。清凈難求。
雞毛撣子從舊日歷趕走一地雞毛。
我點燃一支煙,讓它燒到氣數將盡,
火星兒在煙蒂剜出落日。
鐘,躲在暖房里擦拭
三只銀槍——只待一聲令下,
它們將列隊迎接二十四個新歲——
仿佛接下來的一年,所有的節氣
都將整飭一新:雨水隨早春降下,
夏至之夜奔向湖里的群星;
更有秋風,與寒露欣逢在旅途,
而小雪和大雪,會補償去年
被霧霾層層盤剝的不安適的短冬。
我擱下手中的煙,從水果籃子
撈出一些紅橘,分遞給
圍坐在炭火邊打盹到凌晨的親人——我知道他們并未沉入夢鄉。
他們心中還有一寸
爭分奪秒的春草。我知道。
推薦語:
“一個小宇宙和它的/無數微粒,將被來自外部的力/撬開結構和秩序”,讀亦來的詩往往就是這樣,仿佛星際穿越,從意象的黑洞中沉陷,進而來到另一種詩意的時空。
亦來是一位安靜的詩歌寫作者,若干年來自覺遠離詩歌的名利場。這可貴的秉性投射到詩歌中,則是一道又一道銳利之光。他總能在平常的敘述中找到事物的“破綻”,堅決地切入,剖解出事物罕見的面目來。在讀者看來,這樣的技術呈現的效果大抵相當于迷蒙中一道又一道閃電,令人豁然或震撼。
也許初讀亦來的詩歌會誤以為這是典型的知識分子寫作,但其實很難將亦來的寫作籠統歸類。他有信手拈來的題材、邏輯純熟的技術、精致爽口的語言。這三者的有機結合,構成了亦來式的奇幻現實空間。
他在這詩意空間中儲藏哲學、美學以及日常累積的情緒,恰恰是日常累積的情緒讓我將亦來的寫作從知識分子寫作中單列出來,并且時常拿來與古典詩歌之美進行比對。我想,亦來看似別樣的詩歌寫作可能是對漢語詩歌正統的一種追尋。
(推薦者:蘇 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