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 谷川俊太郎愛情詩選

田 原 譯

親愛的

你是我喜歡的人

從你穿著的變化

我覺察到了夏天的來臨

一條懶洋洋的老狗盯著我們的午后

一起去空無一人的美術館

看古印度的工筆畫吧

菩提樹下相互擁抱的戀人們

一定跟我們一樣，幸福又不幸

你是我喜歡的人

至死我都會喜歡你吧

因為與愛不同，喜歡這件事

不需要任何誓言

我們在七月的陽光下

走出美術館，喝口冰紅茶解渴吧

戀愛的開始

每時每刻都想著你

卻怎么都想不起你的容貌

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把偶然聽到的那一小節音樂

翻來覆去地哼唱

雖然我想見你

但那與其說是熱忱莫如說是好奇

自己究竟變得怎么樣呢

想再次來到你的面前確認

之后要怎么辦卻想不出來

我也無法想象擁抱你

只是除你之外的世界倦怠無比

我像高速攝影電影中的男演員

緩緩點上香煙

開始覺得沒有你的生活

仿佛是一種快樂

你說不定是我曾幾何時在異國見過的

經年美麗雕像中的一個

在它旁邊，噴泉高高地在陽光下閃爍

初次的城市

初次的城市小小的拐角處

那里也曾有一小片陽光

如果那時有你在我身邊

我說不定就能在這里默默生活下去

初次的城市的小孩子們

臟兮兮的小手上曾散發奶香

如果那時有你在我身邊

這座城市的公園我說不定也能愛上

初次的城市小小的明信片

我曾寫下你的名字后又把它撕碎

如果那時你在我身邊

我說不定就能在這里結束旅行

初次的城市小房間的窗口

昏暗的燈曾孤零零地點亮

如果那時你在我身邊

我說不定就能把這座城市夢成故鄉

分 別

愛曾帶著優美的身姿和沉默活著

我竟然像孩子一樣未曾覺察

失去的東西已經離我遠去

我甚至無法看它一眼

但是，我仍被這里沒有的東西填滿

關于愛我曾相信過什么呢

我無法區分自己是否擁有

失去之后我才第一次弄清楚

失去的是什么

愛是身體的一部分

在痛苦中我終于開始覺醒

因此現在我明白

小鳥、貓、狗它們的憧憬以及痛苦

以及我也像它們一樣正在去愛

沉 默

相愛的兩個人

默默地相互擁抱

因為愛比起愛的語言

總是太小

偶爾會過大

相愛的兩個人

為了能正確且縝密地

相親相愛

默默地相互擁抱

只要不說話

藍天是朋友

小石子也是朋友

粘在光著的腳掌

房間里的塵埃

弄臟床單

夜晚慢慢地

讓一切都變得無名

天空無名

房間無名

世界無名

蹲坐的兩個人無名

一切都是無名存在的兄弟

只有神

才因那最初的名字之重

像壁虎一樣

吧嗒

掉落在兩人中間

心的容器

心情像泉水一樣涌現

我不知道心砰砰直跳的理由

初次的心情甜蜜又內疚

悲傷、喜悅、不安、希望

矛盾的心情融為一體

漸漸變得透明

心的容器因心情盈滿

漲得滿滿當當幾乎要溢出

向著那個人（這是戀愛？）

想讓這顆心變得更寬更廣

為了能容納那個人的一切

還要容納下大地天空，與那個人一起

故鄉的燈

黃昏的海濱

等船的女人們

燈塔的光

照亮遙遠的海角

這里也是人的故鄉

旅人啊

你翻越山嶺而去

山溝的小屋里

燈盞樸實地亮起

這里也是人的故鄉

黃昏的大街上

吵吵嚷嚷的人群

零落的思念中

燈盞暫且明亮

這里也是人的故鄉

我們的早晨

在水噴濺的冰涼里

藏著今天

鳥兒們向著看不見的太陽歌唱

又受驚一般飛向地平線

對不知道答案的你來說，你能做的

只有向漸明的藍天提問

在聽慣了的街道嘈雜聲中

藏著夢

追尋忘卻的故鄉渡過高架橋

在人來人往里凝視幻影

對不知道答案的你來說，你能做的

只有向漸明的藍天提問

在溫柔的呼喚聲中

藏著愛

在小小微笑的旋渦里與朋友相遇

從悲傷的夜晚向著明天蘇醒

對不知道答案的你來說，你能做的

只有向漸明的藍天提問

畫

女孩用蠟筆讓心中的地平線

移動到圖畫紙上

眼前是喜歡的男孩與自己的背影

手牽手面朝地平線

幾十年過后她忽然想起

過去畫的這幅畫

以及那時自己的心情

和那個男孩的汗味兒

不知為何她流下了淚

從背對著丈夫躺著的她的眼里

凌晨四點

枕頭邊的手機響了

“喂喂”了幾句

只聽到對方的鼻息聲

因為知道是誰

所以沒有掛斷

不說話很可怕

我的心凝成一團

在通往語言的途中

胡亂發射向宇宙的無聲電波

把變成迷路孩子的兩顆心

勉強連結在一起

晨光能吹散心中的暗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