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現之雪

谷 禾

和你一起聽過的音樂

將永遠和我們在一起

——[波蘭]扎加耶夫斯基

一

冬的裂隙里，月亮收攏

磨亮的斧刃。你抬頭

看見死神的白衣飄過

落葉喧響，如弓與琴奏鳴

散亂的鴿羽，帶來更多

的雞毛蒜皮。寒冷收割一切

廣場空無，亂石嶙峋

冷風如獅吼，揮舞凜冽刀片

剃向你的肌膚，和毛孔

你走過的街巷清冷而蕭瑟

相鄰的兩棵樹，銀杏和國槐

因為一片落葉飄零，頓生

古老的敵意。云朵從你頭頂

變幻出棺槨的幻象，亡靈

越過更遠的屋頂。枯草如亂世

霧霾里的村莊縮小了骨頭

從青黑屋檐下傳來父親干澀的咳嗽

而枯枝上的鴉巢，被風聲灌溉

運河水的鋒利冰茬，把散落的

星光，運送回不可測的夜空

果實離開枝頭已久，再無人記掛

采摘的手臂，枯枝與敗葉

在虛無的震顫中，衰老的婦人

靜候兒子歸來（這比一生還

漫長的等待）。沒有雪

風反復擦拭天空，讓光線奔跑

在未可知里，確立對現實的反悖

它像鷹一樣，落于不可見之處

從寂靜里，獲得更充盈的寂靜

二

兩粒雪，像貿然的闖入者

你疑心過它晦暗不明的身份嗎？

虛無的面孔掠過枯枝，聲響颯颯

（你總是從枯枝想到晚年）

如流星摩挲空氣，帶來意外之災

科學和巫術，并不能

改變它的運行軌跡。少年時

你曾坐在明晃晃的天空下

望見它拖著巨大的尾巴，像神

在秘密交談，你熟悉黑夜

及連接的白晝，大地隱忍的光

……而饑餓與性，帶出

雪豹的童年。它瘋長的野性

提前闖入你身體里

找尋久違的親人，它的梅花

蹄印，帶來瞎眼的說書藝人

讓胡琴燃燒，雪豹沿琴弦奔跑

這時雪落下來，紛紛，揚揚

如一場青春期狂熱癥，落上

失眠者的屋頂，落上你焦灼的

絨毛初生的嘴唇，你喃喃

低語著“渴……渴……”（黑暗中

你燃燒的身體，宇宙的一部分）

她冰涼的手，在你的緊握里

不停地顫栗……后來的雪

不斷地從你身體里大面積撤退

向北哦向北，突然消失了蹤影

你曾設想，它落上寒江孤舟

是否會生成另一種存在之詩？

但它終不可避免地落入你的風濕里

成為一片蒼茫而豐饒的

暮年之雪，照耀生命的荒野

三

進入一片虛構之雪，你所見

并不比真實的雪更遠。“殘雪消融，

溪流淙淙，獨木橋自橫……”

在童年消逝后，來談論雪

如同晚年回憶逝去的愛情

你記起的細節（小到發絲的呼吸）

已經不起點滴的推敲和對質

氣候在變暖，落雪如舊信

亦如枯山水，被霧霾和煙囪否定

你只須用文字留它在一首詩里

待無人時，獨自吟哦或朗誦

群山如炭黑，已不再回聲激蕩。

有沒有另一場雪，從童年落向晚境

向死而生，在肋骨上刻字

以此抵達靈魂深處。雪中相遇的人

又在雪中錯過，道路折斷于峰頂

而落雪如細鹽，覆蓋了他

安詳的臉孔，又揚起獵獵經幡

記憶轉回現實之鏡，那臨淵的

群峰，還在誦經聲中打坐。風吹鼓

年輕喇嘛的紅色僧袍，露出隱秘

的法器和蘋果手機，他繼續雙手

合十，為信眾超度。通向春天的途中

更多的信徒，磕著長頭而來

落雪在融入泥濘，膝蓋咴咴悲鳴

四

下雪天。這意味著雪還在落

或者一場形式主義的雪

覆蓋了田野、屋頂、道路、墓地

樹枝彎折，吱嘎作響，像

受傷的人，在捂著傷口呻吟

這時如電話響起來，我就讓你

聽一聽這雪，混和火苗的喧響

而雪的寂靜，來自更大的雪

沒有人比它的生命更陡峭。在雪中

詞與物，變得模糊。枯枝散亂

仿佛光的暗影蕩漾。說起死去的

朋友，我們看不見對方的表情

每一個人都在老去，視物昏花

誰來按下暫停鍵，讓時間定格？

你青春的臉龐，與一片雪重合

而雪不斷后退，甚而退回詞的

內部……一個揉皺的白色世界，匯集了

今天的雪，昨天的雪，去年和前年

的雪。這雪不期之至，帶你

回到頑劣的少年，太陽刺眼的反光

扶你站穩。從你撒歡兒的蹄印下

傳來冰層裂帛碎玉的尖叫

在某一部黑白電影里，重疊的時間

扭作線團，你走過的街道上

走著無數個你。雪從五個方向落下來

以白色的死亡，把你圍困和埋葬

五

雪落入水，生命歸于安寧

屋頂在雪線上閃光。溪水凝固

不再淙淙流淌，山岡綿延，白皚皚

的枝柯，松或柏，托住鳥巢的墜落

而火苗舐著壺底，等待的老者

發出輕微鼾聲。驚散開的雀鳥

在雪上印出爪印，又忽然飛起來

恍如幻影，抖動群山的鬃毛

風不再吹起，天地渾如太虛

你用雪堆出了別樣的亞當和夏娃

另一個陌生世界，訇然中開

（這世界因陌生才不同哦——）

而后，你退回到屋子里

隔著窗戶，目視著這片雪

追逐另一片雪，更多的雪撲下來

眨眼間消失了蹤影……親愛的孩子

這不是顯示屏，而是活生生的現實

少年時光，我也遭遇過這雪——

（也許到現在，它并不曾停下來）

在冷酷仙境的盡頭，安寧如蓮花

更多的孩子，用一生守護

并欣然接受它，飄向身體隱秘的角落

但沒人能沿最初的雪，一直走下去

尋見雪的造物主，如今他埋葬在

每一片雪里——生命最明亮的部分

六

告訴我，這第一場雪

起于何時？開白花的栗樹

是否因遲來之雪滋生過

片刻的猶疑？栗樹下的孩子

等待中慢慢長大。原野崩潰

曙色從失眠里醒轉過來

塔吊上升，而天空向四方散開

隨雪花飛起來的人，并非為美起舞

這空穴來風，也是你的見證

它還來不及靠近你，溫暖你

就栗果一樣墜地，濕漉漉的血

浸染了果殼和果肉。而這場雪

不會再次陷入黑暗，如同你

伸著懶腰醒來，去爬上腳手架

一次次地，練習搬運和飛翔

你縱身一躍，城市的詩意戛然消失

所有光線一起圍攏過來

轟隆隆的街道，剎那停頓下來

紅燈。紅燈。紅燈。天空漸次變紅

而擁堵的車頂銀白，一個聲音

在跌宕回旋：“孩子，跟我回家……”

雪還在落——北運河全白了

恍若生死不明的長江和洞庭

它繼續落，落向老杜甫的晚年

被風摧折的孤舟，已推不開

最輕的一片雪。又一次

月亮沿積雪升起，它模糊的白內障

照見更北的青黑屋頂，在燈火

闌珊處，大地的鳥巢搖搖欲墜

七

兩場雪之間，有另一場雪

糾纏了我們一生。就像

木門一直虛掩著，雪的反光

混淆了月光，黑暗里的交談

瑣碎而斷續。雪在屋外飄

有時也落入屋子，寂靜的轟鳴

夾雜著抽泣和含混的低語

我看不清你黑暗里的臉孔

只有麻雀飛過低矮天空

樹枝彎折的光，掠過門楣和窗欞

爐火閃爍著，照亮泛黃的舊照片

卻不能把所有自擊者再一次聚攏

落在異地的雪，被夏天反復播放

雪覆蓋的山頂，山下的溪水、青竹

山腰的木屋，低頭吃草的馬匹

風中的纜車抓緊了粗大的鋼索

你征服了峰頂，卻被一場雪

送入神的懷抱……哦，之前你見過

雪崩嗎？即使銀幕上的虛擬

也令我窒息，魂飛魄散。這命定的時刻

緩慢的時光火車，并不停下來

噴吐著白煙的車頭，鐵軌寒光凜冽

清冷的站臺，沒有人上車

也沒人下車后，沿風雪消失

車廂里的人，無視外邊的任何事情

它繼續在愛與平靜里行駛。在雪

的琴弦上，它不停下來

八

——這茫茫的雪，有我們。

透骨的，灼燙的，無邊無際。

——這茫茫的雪，有我們。

初生的，青春的，中年的，晚境的。

——這茫茫的雪，有我們。

泥土的，石頭的，光芒涌入。

這彎折的光，藍玻璃的天空，有我們。

這墜落的天使，燃燒著上升的樹枝，有我們。

這月光的荒蕪，潰敗的大地，有我們。

這消失的村莊，弄臟的街道，有我們。

這飛臨的天鵝，它羽毛上的黑暗，有我們。

這第一場雪，最后一場雪，另一場雪。

這雪落不止，掩埋所有道路，有我們。

這雪落不止，在道路盡頭分開海水。

……這雪哦，一往無前地，落上

所有生者和死者的身體，有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