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人

⊙冷辰

坐在窗邊，陽光猛地扎入眼中——火車又駛入一片光明中了，我合上報紙，看著窗外，三年前被損耗了的小城依然一片廢墟。

突然我發現我的對面不知何時坐了一位老人。他穿件灰褐色的布制衣服，著長靴，布滿皺紋的臉上卻莫名地刻畫著一種莊嚴的感覺。但我此時并未注意到這些，我的注意力全都在老人品讀的那本書上。

“哦，這是杜羅塞爾的《海上御炮術》。”我此刻幾乎忘卻了那銘刻在我骨子里的所有禮儀，要知道這對于一個優雅的貴族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我沒辦法控制自己，我太喜歡它了！“嗯？”老人一愣，緩緩抬起頭，好像剛剛睡醒一般，然后又像是好奇似的問道：“怎么，你知道？”大概是疑惑我這個穿著顯貴的人為什么會這么沒有禮貌吧，但原諒我沒時間考慮太多。

“是的，我一直在尋找它，我太愛它了！”我來不及去解答那可能存在的老人心中的疑問了，我只想表達出我對這本書的喜愛，并讓老人能明白我對它的渴望。

這下老人似乎真的清醒了，他抬起頭，認真地打量著我，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我才有機會注意到老人的穿著，相貌，以及那逼人的目光。

“你想成為一名水手？”老人不緊不慢地問道。

“是的，先生！我要成為這世界上最偉大的水手！”我幾乎是喊著說完了每一個字，同時我驕傲地發現老人愣了一下。

“嗯……水手可不是個好差事。”老人思索片刻后說道，“你需要每天凌晨和太陽賽跑，在航行時與大海搏殺，要隨時確保你有充足的食物和水，要警惕你四周可能會出現的敵人，即使你全都做得很好，也有可能碰見水中的暗礁或暗流什么的，誰知道呢？”老人就這么若無其事地敘述著在我聽來十分驚險而又新奇的水手旳一生。

“那么，先生，”我此刻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能看看它么？我發誓這絕不會太久的。”我眼巴巴地盯著老人的那本書，問道。

“哈哈，給，看吧！”老人仿佛此刻才明白我的意圖，當即便把書拿給我。我小心翼翼地接過這本書，興奮地撫摸著它，我承認某一刻里我甚至想抱著它跳下火車，但終究我還是不能這樣做的，于是，我開始輕輕地翻開那稍有些破舊的牛皮紙——這書可有年頭了，老人保存的已經很不錯了，但正當我要仔細去品讀這里面的內容時，我停住了，我見到了一個名字，是后用鋼筆寫上去的，那就是說這便很可能是老人的名字，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這名字好像在哪里見過。

家里的傭人冊子？不對。父親所說的英雄的名字？不對。我見過它絕不會超過一個時辰，就比如說我剛剛看過的那份報紙……對！就是那份報紙。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頓時感到有些驚恐，便小心地望向老人，老人此時正在欣賞窗外的景色，盡管大都是廢墟。我發現老人沒有注意到我后，便悄悄地把書合上，去翻弄我的報紙，就是他，克納德朗！一個邪惡的入侵者，報紙上說在他國家的強烈要求下，他在昨天被釋放了。

實際上，我是完全不能把面前這位和藹的老人同惡魔聯系在一起的，但這絲毫不能削減我的恐懼，我害怕這個有著惡魔稱號的人會傷害到我。

“怎么，不看了？”老人似乎感覺到了我的異常，轉過頭問道。

“嗯。”我默默地把書遞還給老人，然后便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先生，”我打破了沉默，“您為什么來這呢？”

老人看著窗外，似乎有些感慨地笑道：“回家，這是我回家的必經之地，我的妻子孩子還在等著我呢，我可是有三年沒看見他們了。”

我頓時一涼。

突然地我注意到他的手，那雙手顯得那般無力，我意識到他確實已經老了，而且他沒有武器，也沒有得力的手下，對我的威脅其實并不是很大。

“先生，”我盡量提高我的音調，為了讓更多個人注意到這里，“您叫克納德朗，對吧？”

我確實成功了，這車里大多數還是生活在這里的人，他們對于這個名字可不需要查報紙。很多人向這里看來，我知道我現在完全安全了。

聽完我的話后，老人十分驚訝。我相信他也注意到了周圍的目光，但卻并不在意，而是認真的回答了我：“是的，孩子。”

此刻已經保證了我的安全，便沒必要再接下去了，并且我可不想和這個老人扯上關系，那來自周圍的目光的余光都讓我感到灼熱，我無法想象老人到底承受了多少。

我完全不知道該怎么面對老人，對一個惡魔說抱歉？我無法想象，便把歉意埋在心底，坐正身子，望著窗外。

老人也和我一樣，望著窗外，似乎周圍的目光完全不能影響到他。

周圍的人很憤怒，但卻沒一個人敢挑釁老人——他們也知道老人的名聲。

婦女們輕聲地謾罵著，年邁的老者便死死地盯著老人，而身強力壯的人呢？他們咬著牙，摩拳擦掌，但也只是摩拳擦掌。

桌上的水杯也在不停地旋轉著，時而沖鋒，時而迂回，時而橫沖直撞，翻滾，跳躍，可當老人注意到它時，便仿佛置身于畫里一般，鑲嵌其中了。

“砰！”一聲槍響打破了已經逐漸沉寂了的氣氛，我緊張地盯著老人，可他并沒有動。突然地，人們似乎慌亂起來了，嘴里還大聲地喊著什么，我隱約知道似乎有什么事情發生了。壞事總是結伴而行的，火車此刻竟鉆入了一個看不到底的隧道之中，光明瞬間被吞噬了，只留下過分的寂靜與喧囂。

突然，我感覺到一陣莫名的騷動，似乎有什么東西過來了，人們開始四散奔逃，而我呢？只好無助地喊道：“克納德朗先生！克納德朗先生！”真是難以置信，此刻我竟是覺得在他身邊才是安全的。

聲音對于確認位置似乎確實有些幫助，我襯衫的右角傳來一陣觸動的感覺，有人在接近我！我大喜地問道：“克納德朗先生，是您嗎？”

沒人回答我，但突然我感覺又有人抓住了我的左手，我被兩方撕扯著，他們打成一團，我完全不知所措，所幸的是，我暈倒了。

是的，我因為不知道原因的原因暈倒了，當我醒來時，我看到周圍一片狼藉，人們似乎又恢復理智了，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除了過道上躺著一個奄奄一息的人。

我下意識的看向老人，卻發現他衣衫不整，臉色十分蒼白，似乎剛剛經歷了什么。但其他人卻出奇的沒有趁火打劫，而是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地上那個人的身上了。

“他一定還有同伙，我剛剛可是聽到了槍聲的，但他沒有。”一位中年的男子似乎在向身旁的女伴炫耀著他的“智慧”。

“那么我們總要想些辦法吧，他們早晚會回來的。”一位年邁的老人有些擔憂。

“咱們要主動出擊，將他們逐一擊破，就像對他這樣。”中年男子指了指地上的人，那驕傲的神情仿佛地上的人是被他制服的一樣。

“那么，誰去呢？”一個女人提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中年男子不出聲了。

整個車廂異常安靜，我注意到大家的目光似乎又一次凝聚在老人身上，而老人也確實緩過來一些了。

老人并沒有回應眾人，仿佛在思索著什么。過了一會兒，他看向了我。

“未來的小水手？”

“我在，先生。”我低著頭小聲地回答著。

“嘿！看著我，這是我給我女兒準備的生日禮物，三年前就準備好了的。”說著老人拿出了一塊小懷表，看著我說道，“她就喜歡這玩意，真懷疑她以后怎么嫁出去。”老人似乎進入了回憶，咧開嘴笑了起來，“喏，這還有她的照片呢，不過是三年前的了，現在大概有十歲了吧。”老人笑得很開心，“你幫我把這個給她，告訴她說她的父親去海外探險了，你可以給他講一些故事，嗯，比如，《魯濱遜漂流記》。”而作為報酬，老人拿起了桌上的那本書，“它是你的了，小水手，祝你夢想成真！”我顫著手接過這兩件東西，眼中似乎有些濕潤，抬起頭望向窗外，原來下雨了。

老人并沒有因為我的不敢直視的沉默而感到不滿，直到現在我依然想不明白為什么他會這么信任我。

我朝老人偷瞄過去，他的目光一直在灼烈地緊盯著一扇門，一扇通往其他車廂的門。老人向前走去，卻又停了下來。向前方望了望，又轉回身，換下凌亂的衣服，接過車廂壁的安全錘，再一次前行了。門被拉開，從另一節車廂射進來的強光似乎要將老人融化了一般，而老人卻也在迎合著它，前進著。

“克納德朗侯爵！”老人停下腳步，回頭看向我，“活著回來。”我緩緩抬起手臂，用父親教導的動作，向那即將消失的身影敬禮。我注意到老人那蒼白的臉上好像突然多了些什么，可不等我看仔細，他便笑著轉回身，向光明中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