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黃牛

張鵬（陜西師范大學）

我家是有一頭黃牛的，后來賣掉了，這倒成了一件令人愧疚的事，時時心痛。

在我的家鄉魯北平原，家家基本都有一頭牛的，頗富裕的家庭，會有兩三頭，黃牛犁地耕田、拉貨載人，是我們的好伙伴，農民離不開它。

聽母親說，我家的黃牛是我舅舅牽來的，我記事的時候，黃牛已是青壯年了，那時我還沒上小學，除了剛剛生下的牛犢，我覺得村里的牛都一般大，而我曾偷偷將我家的牛跟鄰居家的還有在鄉間地頭見到的牛對比過，覺得我家的牛是最好的。

鄰居老地家的牛脾氣躁，好偷懶。而我家的牛溫順，任勞任怨。在童年的記憶里，父親在濟南打工，母親整日在田里勞作，幼兒園放學回家后，家門時常鎖著，我就蹲在門口的黃牛旁，摸它的角，它趴在地上，尾巴甩幾下，很溫和的看著我，偶爾伸出舌頭舔一下我的手，我們就這樣面對面的坐著到天黑，直到我母親回來。老地家在一個胡同里，胡同頗窄，他家的牛就栓在門口，牛若橫著墻站，基本就堵了胡同，而我每次走過胡同的時候，心里是頗為緊張的，生怕那牛給我一腳，于是我總是緊貼著老地家對面的墻，像壁虎一樣急溜過去，每次過去后，舒口氣，心里又念叨我家牛的好了。

黃河從我家鄉穿過，沖擊出廣闊平原，黃河水量充足，滿足作物灌溉，家鄉的鄉人們年年都種西瓜，我家也不例外。夏天，西瓜成熟了，父母就用牛車載了西瓜去臨近鎮子的村里走街串巷地賣。爺爺奶奶去世的早，家里沒人看管我，父親和母親出門賣西瓜時也就帶著我。父親坐在一邊趕牛車，母親坐在車的另一邊，我就坐在車的正中，像是做了將軍般的威風，卻正對了牛的屁股，又有些煩怨。走在路上，牛不時甩幾下尾巴，尾巴甩到我腿上時力量就小了，從我的腿上滑下去，尾巴軟滑溫熱，像是向我打招呼，又像是安慰我，讓不要嫌棄它的屁股。

到了正午時，西瓜已是賣的差不多了，我也失了剛出門時的熱情，變得散漫瞌睡了。父親就尋個陰涼地兒，將剩下的西瓜歸置到車的一邊，騰出一個空地，我就躺在里面了。車底鋪著剛收割不久的小麥秸稈，頗松軟，麥秸上還殘存著小麥的香氣，再混了西瓜的清香，讓我懶慵慵欲睡了。這時，父親從車上攏一把麥秸，去喂黃牛。正午日頭正高，街上沒有人，農人們都午睡了，只有幾條狗伸著舌頭從街上穿過，又在遠處汪汪叫兩聲。黃牛倒嚼著麥秸，牙齒與麥秸摩擦，發出有節奏的聲音。父親靠著大白楊蹲著，母親斜靠在車上看著我，這白楊樹下的陰涼就成了我們一家的樂園。

我橫躺在車里，眼睛半睜半閉地瞅著藍天，慢慢就睡著了，也不知父親什么時候又趕上牛車賣西瓜了，只是在睡夢里，有黃牛踏在地上的吧嗒聲，有黃牛晃一下腦袋后的響鼻聲，有母親“買西瓜嘞！”悠遠的叫賣聲，還有在奶奶懷里吃到的西瓜的甘甜味……

在我的記憶里，黃牛生過幾頭小牛犢，每次分娩，都是家里的大事。母親這時是最忙的，她早早將牛圈清理干凈，鋪上干燥的麥秸，在牛圈的門上掛上簾布，再在門口放一堆柴禾。我蹲在牛圈門口的石榴樹下等著小牛的來臨，心想以后我們就能一起玩了。牛生下來時，我從布簾的縫里瞅到了潮濕膽怯的小牛犢，它依偎在黃牛的懷里，天真好奇地張望著牛圈，小牛犢目光轉到我這邊時，它好像發現了我這樣一個怪物，我們就通過簾布縫對視一陣兒，小牛犢就羞澀地低頭了。母親很興奮，她急匆匆將柴禾點燃，牛圈里就溫熱了起來，小牛犢的毛發就慢慢干了。

小牛犢長的差不多的時候，母親就要把它賣掉了。母親一早起來，在石槽里拌上玉米秸稈和玉米面，喂飽小牛，再牽上大黃牛，就出發去牛市了。牛市就在臨近的一個村子里，我也時常相跟著去，母親牽著大黃牛走在前面，我與小牛相伴著走在后面，我在母親的身后，小牛在大黃牛的身后，一路上我們默默無聲。走到牛市，尋到牛販子，商量好了價錢，牛販子就要將小牛裝車，小牛死活不上車，它的后腿抓地，昂著脖子使勁反抗牛販子的拉拽。大黃牛聲嘶力竭地慘叫，怎么也不往回走。母親拉不動它，只好失落地站著，直到三五個牛販子將小牛抬上車，卷起滾滾黃塵將小牛拉走，留下大黃牛呆呆的站在那兒，發出一聲聲凄厲的慘叫，眼里掛著淚，被母親牽回家。

我上小學的時候，用拖拉機播種耕地在我家鄉已經比較普遍了，我家的黃牛也漸漸老了，肚子在下垂，后背上的骨頭愈加突出尖銳，拉西瓜也快走不動了。母親決定把黃牛賣了。

賣牛的那天，我沒敢跟到牛市，走在半路上，我就停下了，蹲在河邊大柳樹下看河里的樹葉，等母親買完牛回來，再一起回家。而今，我很后悔沒有和母親一起去牛市，讓母親一個人承受與黃牛分別時的痛苦，可這一錯誤再也無法挽回了。那天，我等了很久，到了午后，母親才從牛市回來，我站在柳樹下，看見母親從北邊的高地往下走，日光把她的影子拉的很長，她低著頭，走的很慢，有時甚至就不走了，回頭張望著，又失落的回過頭，她像做錯了事的女孩一樣，走走停停，不愿回家。

賣了黃牛的那一年里，母親時常在夢里聽到黃牛的叫聲。一天夜里，母親從夢里驚醒，她失聲叫了一聲，我也醒來，借著明亮的月光，我看到母親眼角噙著淚。母親對我說：“我又夢到咱家的黃牛了”。我一聽，眼淚就流了出來，攥住母親的手，相顧無語，只有淚流。墻角蟋蟀的叫聲調和著這太過安靜的夜，過了許久，母親喃喃地說：“咱不該把黃牛賣了。”

那天晚上，母親翻來覆去再也沒睡著，一大早就起來了，跑到門口張望，可是門外栓牛的場院里空蕩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