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說不出羊的恐懼

文 敏

身為一個膽小鬼，我害怕的事情多極了，但最害怕的，卻是那些說不出口的，理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我一直痛恨和羞愧于自己的怯懦，直至年齡漸長才慢慢與膽小鬼的自己握手言和，因為總算有些明白，“感覺”這玩藝兒嚇趴過許多英雄好漢。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最艱難時期，是希特勒帶釘?shù)拇笃ぱヒ欢迥_都能讓整個歐洲顫抖的狀態(tài)，在當(dāng)時，羅斯福的響亮名言“這個世界上唯一要恐懼的事，就是恐懼本身”，極大地鼓舞了公眾，他的演講在電臺播出后，五十多萬封民眾來信向白宮飛來，表示“哪怕你要去月球，我們也跟你走”。

可是啊，既然唯一可以恐懼的只是恐懼本身，那把這個名詞趕出詞典不就好了？其實許多人沒把他接下來的那下半句話：“莫名的，無理性、無來由的恐懼……”記下來，傳播開去。我想，他說的是那種沒有具體對象與目標(biāo)的，無以名之的“無物之陣”的恐懼，那是一種如影隨形無法驅(qū)趕的恐懼，它慢慢就成為了你自己。許多戰(zhàn)爭中的英雄無懼炮火槍彈甚至無懼死亡的隨時降臨，但就是被這種恐懼給嚇倒，還把屎拉到了褲檔里。

英國作家朱利安·巴恩斯新作《時間的噪音》里寫到“紅色拿破侖”圖哈切夫斯基元帥為倒霉挨批的肖斯塔科維奇寫信說情時，描述了剎那間涌上來的那種無名恐懼。從留存于世的圖哈切夫斯基的照片來看，除了驍勇善戰(zhàn)以外，春風(fēng)得意時的“紅色拿破侖”真是個英俊的男人，額頭上有顯眼的美人尖。他聽完了發(fā)生的一切（肖斯塔科維奇的歌劇《姆欽斯克縣的麥克白夫人》被《真理報》痛批），中肯地分析了肖氏當(dāng)下的處境，提出了一個簡單、大膽而慷慨的方案。他，圖哈切夫斯基元帥，將親自給最高當(dāng)局寫一封求情信。可是，當(dāng)這個一身軍裝的男人坐在桌前一抓起他的筆開始寫信時，一種變化忽然襲來。汗水從他的頭發(fā)里冒出來，從他的額頭美人尖一直流到前額，又從腦后滲進了衣領(lǐng)。一只手拿著手帕不安地抖動，另一只手拿著鋼筆停住了。這樣沒有軍人氣概的恐懼實在令人沮喪。也難怪那個蘇聯(lián)作曲家協(xié)會第一書記在面對最高統(tǒng)帥時竟會害怕得把一泡屎拉在褲子里。

具體的恐懼，制造它的人知道那是什么：他們一夜又一夜來帶走某人。從來不是群捕，只抓走一個犧牲品，然后下一晚再帶走一個——這種做法讓那些留下的人，那些暫時幸存的人，越想越害怕，越來越恐懼。最后，所有的房客都被帶走了，只剩下他和對門的一家，然后……他就帶著恐懼延續(xù)余生。《時間的噪音》英文版封面描繪的就是那種焦慮中的恐懼。1937年5月，列寧格勒某處公寓樓里，三十歲出頭戴著眼鏡的肖斯塔科維奇在電梯門前等待著，腿邊靠著一個小行李箱。他們總是在午夜來抓人，與其穿著睡衣被從公寓里拽出來，當(dāng)著妻子與小女兒的面被捕他寧愿收拾妥當(dāng)，一夜又一夜守在電梯門前，抽著香煙等待被帶走。因為在他的新作《姆欽斯克縣的麥克白夫人》演出過程中，最高統(tǒng)帥惱怒之下中途拂袖離去，《真理報》幾天后發(fā)表了言辭猛烈的抨擊“與其是音樂不如說是噪音”。他從此變成了一只驚弓之鳥，成了一個下半輩子都在等待被槍決的人。但他并不是被槍決而死的，磕磕絆絆地又過了好多年，還在權(quán)力的庇護下過上一段“不錯”的日子后才去世的。他心中抽象的恐懼可以定義為一種“未知”的空懸感覺。一個沉默不發(fā)一言的對手和一個揮拳吼叫的敵人，誰更可怕？恐懼制造者深明此中奧秘。

事情倒是沒有按著設(shè)想中最糟的程序進行。從1936年到1948年的十二年里，肖斯塔科維奇感覺還是衛(wèi)國戰(zhàn)爭的打仗期間最安全。上百萬又上百萬的人死去了，至少讓苦難變得更加平常。1941年希特勒的軍隊以閃電般的速度入侵蘇聯(lián)。短短五個月的時間里便包圍了列寧格勒直逼莫斯科。列寧格勒被圍困的幾百天里，每天都有大量炮彈向這座城市傾泄。在那極端困苦極其艱辛危險的時期，肖斯塔科維奇創(chuàng)作了C大調(diào)第七（《列寧格勒》）交響曲（OP.60）。他用宏亮的聲音對著公眾宣布：“我要告訴全世界人民，我們依然活著，我們必將勝利！”當(dāng)時，作品完成后，演奏卻十分困難。首先是因為敵軍炮火整天不間斷地在轟炸，整個城市都被籠罩在炮火中；再就是演奏人員的匱乏；合適的演奏場地也很難找到，距市區(qū)最近的敵軍陣地只有幾公里的間隔距離。于是蘇聯(lián)最高當(dāng)局派人到前線一個一個尋找當(dāng)年交響樂團的演奏人員并護送他們安全回到市區(qū)進行秘密排練。同時一邊修繕演出場地，一邊動用軍用飛機護送總譜。音樂會演出之前，蘇軍最高指揮部下達了重創(chuàng)敵人的命令，一時間蘇軍陣地大炮齊響，所有的炮火對著敵軍猛烈轟擊。強大的炮火換來了短暫的平靜。肖斯塔科維奇的音樂會開始了！傳說中當(dāng)時全城民眾都走出了掩體，來到大街上聆聽廣播里傳來的音樂。這部交響曲迅速傳遍了全世界獲得極大的反響。許多著名指揮家都希望能夠得到美國首演的指揮權(quán)，經(jīng)美國全國廣播公司的權(quán)衡，將此榮譽給予了著名指揮家托斯卡尼尼（雖然肖氏在《見證》一書中嘲笑過他）。1942年7月19號，紐約舉行了《第八交響曲》盛大的首演式。全球幾千家電臺轉(zhuǎn)播了這場音樂會。肖斯塔科維奇因此被視為蘇聯(lián)的偶像英雄，偉大主旋律的作曲者。

到了1949年，代表一個大國音樂名譽的肖斯塔科維奇被派往美國出席世界和平與文化大會。這人卻一掃當(dāng)日的英雄氣，“坐在飯店高臺上的他，卻給人一種令人驚異的虛弱感，人們可以看到他用抖動著的手拿著香煙，一根接一根地抽著。他的面部經(jīng)常習(xí)慣性地抽搐著，嘴唇也拉成一種令人狐疑的微笑。一個翻譯為他代讀發(fā)言稿，這個發(fā)言既攻擊了美國戰(zhàn)爭販子，也攻擊了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與此同時對‘蘇聯(lián)音樂文化達到的空前的發(fā)展規(guī)模和水平’加以贊揚。在發(fā)言稿的整個宣讀過程中，從這位作曲家嘴角和面頰的不停抽動中可以看出，他的坐立不安已達到了一種難以控制的程度。”因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在干什么了。他所住的美國華爾道夫－阿斯托里亞旅館外面有人舉著牌子每天走來走去，牌子上寫著：“肖斯塔科維奇，從窗口跳下來吧！”據(jù)說還有人提議在窗外街上支了一個網(wǎng)，只要蘇聯(lián)代表團的人愿意跳下來，就可以兜住他們，讓他們投奔自由。但肖斯塔科維奇肯定，如果他跳下去，不會有任何網(wǎng)來兜住他。他的恐懼已抵達靈魂，除非他消滅身體或是靈魂，或是兩者都消滅。他多次威脅過也嘗試過自殺，所有的怯懦者都把自殺當(dāng)作最后的拯救。但好在他雖是個懦夫卻是個音樂家。后世的人們以同情的理解看待他對權(quán)力所做的一切妥協(xié)，認為那都是為要在音樂中成為英雄。不管爭議如何，他至少提供了一個弱者抗?fàn)幍姆侗荆慈绾卧趹?zhàn)兢中盡可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兒女，和對音樂的忠誠。

時至1979年，肖斯塔科維奇口述，伏爾科夫記錄的《見證》（Testimony）出版，覆蓋了他原本的人生底色，在雄壯的進行曲中滲進了悲嘆的調(diào)門。書中說：“我在寫作這一主題（注：指第一樂章的“入侵”主題，小鼓聲不斷重復(fù)的樂段）時，心里想的其實是另一種摧殘人性的敵人”；“我寫的是……暴政下犧牲的幾百萬人的追悼之歌”……他的恐懼是知道那些人讓他活著就為了殺死真正的他。他想自我療愈，在音樂中戰(zhàn)勝自己，給世人留一個不算太丟人的背影——英國作家朱利安·巴恩斯的結(jié)論。

肖斯塔科維奇死于1975年8月9日，關(guān)于他的生平，有過多種敘述。伊麗莎白?威爾遜的《肖斯塔科維奇：難忘的人生》（1994；2006年修訂再版），和所羅門?伏爾科夫的《見證：肖斯塔科維奇回憶錄》（1979）是其中影響最大的。巴恩斯寫作《時間的噪音》時為此尋找了許多原始資料，采訪了許多間接相關(guān)者。他想在肖斯塔科維奇留存于世的資料中找出一個人為什么既是懦夫又是英雄的原因。在愷蒂對巴恩斯的后記專訪中，他說：“我的英雄是一個懦夫。”但為什么他的英雄會是個懦夫？他的解釋相當(dāng)軟弱無力。以他的成長背景，我想，他可能無法真正理解肖斯塔科維奇?zhèn)兊目謶帧＞拖衲蔷涠砹_斯諺語，“狼說不出羊的恐懼”，鴿子又何曾能夠明白羊的恐懼？

再回到開頭羅斯福那句話時，我覺得可以對它另有一番“名可名非常名”的解釋，恐懼沒有落在某個具體事物上，僅僅只是個名詞，一個概念時，它就成了一把達摩克里斯的劍，更甚者，成為那根在巴比倫王伯撒沙盛宴墻壁上寫字的手指。

A 舊約圣經(jīng)《但以理書5：5》記載，巴比倫王伯撒沙設(shè)盛宴與一千大臣徹夜狂飲，忽見燈臺對面墻上有指頭在寫字，他大驚失色，叫來先知但以理解釋墻上的字。當(dāng)夜伯撒沙王被殺。巴比倫國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