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洗

在我的家鄉，說“澡洗”不全是洗澡的意思。

泛泛來講，洗澡就是用水把身上的泥垢污穢沖掉，帶來附加著的身體和靈魂的雙重享受。

洗澡顯然是必不可少的，有時又極富厚重的儀式感。古代的窮人家，人世一生只能洗三次澡：降生后洗凈身上殘留的母液和溫存，好擁抱至親和新世；成親前洗凈身體，好舒心地享受春宵快意；亡故后象征性地做一個天凈的彌撒，洗盡終生的罪惡好清白上路。聽政的慈禧太后再忙也要洗澡，要太監宮女一并上陣，要香水花露水共同來滋潤，要用掉百來條毛巾，洗完后的澡水還依舊澄澈無垢。

“澡洗”不同于洗澡，它不拘束于水器花灑，不囿于瓷墻瓦室，不蜷縮于按摩浴缸，不祈求于高能浴霸。澡洗是純天然的沐浴，可于溪澗河湖，荷池水庫，要的就是能撲騰開的地方。游泳館倒是個能撲騰開的地方，可是那池水卻少了天然的活性。澡洗水是活的有靈氣的，汲取日精月華，晝夜不舍。春天野花舍命散發香氣彌漫它；夏天大雨不停地沖刷凈化它；秋天沉水的落葉熟果醞釀它；冬天就給它淋點雪花當作保鮮劑，隨后以冰封蓋。活水常新，永不變質。澡洗沒有規定的順序，先洗哪里，再洗哪里，你只須脫光了衣服一個猛子扎進去。

自古澡洗多樂趣，孔子曾問弟子們的理想，曾晳答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在沂河里洗澡，在舞雩上吹風，凈心舒己，與民同樂，樂水者成仁。根據這個典故，家鄉的能人就在沂河陽光沙灘浴場設了一個景點——孔子浴沂處。

殊不知，此沂河非彼沂河。酈道元謂：“出尼丘山，西北逕魯之雩門，謂之沂水；出泰山武陽之冠石山，亦謂之沂水。”前者是小沂河，在曲阜；后者是大沂河，在臨沂，兩地相距幾百里，孔夫子大概不會驅車百里來大沂河洗澡吧。

人生下來就是游泳的好手，試把一個剛出生幾個月大的娃娃放入水中，狗刨、仰泳、潛水都能來得。新生兒的喉嚨里生有肉塞，這也是睡在羊水中十個月而不被窒息的緣故。等睡過了襁褓的年紀，人便適應了陸地生活，忘記了天生的本能。

我有兩次溺水未亡的經歷，第一次就是因為忘記了怎么游泳。

我從八歲那年就下河澡洗，剛開始在河邊淺灘用雙手撐著浮游，等到跟著哥哥們學了點游泳皮毛之后越來越膽大，就往深處游去，整片湖被我游遍后，便在心里默認我學會了游泳。第二年的夏天，和伙伴們再去澡洗的時候，我拍拍胸脯說我會游泳。于是脫光衣服就跳進了河里，誰知忘記了怎么游，我就在水里亂撲騰。時而沉下去，時而露出頭，并且學著電視劇中的人物喊出了我人生中第一句“救命啊”。

第二次是在剛發完洪水，河水由黃變綠，水勢未減多少。幾個大我幾歲的哥哥在河口處扒著石頭看誰能不被沖走。我覺得我也行，剛過去還沒扒住就被卷入了湍急的河流里。我喝了幾口河水也記不清了，只記得在水里翻滾，和河床不斷地碰撞摩擦。在水下我睜著眼還依稀能看到河邊洗衣服的二奶奶在喊我，她急得又拍腿又跺腳。我只能憑著生存的本能，亂抓掙命。我不停地抓，抓到了河邊的石頭，沒扒住，再扒，終于攥住了一縷子草，扒拉著上了岸。大難雖未死，但我也沒感到有多么慶幸。看著我渾身的青紫，心里滿是恐懼，想著回家免不了又得挨打了。

澡洗是有癮的，明明知道有喪命的危險，明明知道偷偷澡洗被父母發現就會挨打，但是實在是戒不掉的。夏天午休，我們就偷跑出去，到學校旁的河里澡洗，老師幾次拿著石頭來攆我們，我們就拍水擊他，如果不是他站在高處早就把他拉下來了。

天氣酷熱難耐的暑假，下午一兩點鐘水被曬熱了，正是澡洗的好時機。這時哥哥會捏著下唇吸幾聲哨兒，我們聽到后就悄悄地出來集合，不能吵醒正睡午覺的母親。

我們準備兩輛自行車，一人馱一個，我扛著一個拖拉機的內胎跳上車子就出發了。沿著河遠遠就看到莊里的小孩在那里澡洗，很不屑那群屁孩兒在剛剛沒過膝蓋的水里撲騰。我們要去好幾米深的河里洗，和大人們一起洗。

隱隱約約還聽到了女孩的嬉笑聲，我們在路邊停下向那幾個屁孩兒望去，確實有兩個一絲不掛的妮子和屁孩兒們在揚水嬉戲。心底的鄙視變成了有聲的嘲笑，嘲笑那群屁孩兒還和妮子一起澡洗。嘴上雖然嘲笑其實心里嫉妒不已，那時年紀雖小，卻對女生的身體格外好奇，即便是遠遠駐足觀望的我們，也會不停地吞口水，下體也會起生理反應。

罷了，他們繼續洗他們的，我們繼續趕路。路旁的楊樹高大粗壯，葉片又綠又肥。風這么一吹，就像是列隊鼓掌嘩啦嘩啦地響。河邊放著幾臺柴油機，正嘟嘟嘟地把水抽到梯田里。抽，使勁抽，抽干了好下河摸魚。

我們到了浴場，村里人管這個地方叫“哈旯”，一個十幾米的山崖，山崖上一個龍王廟，一個土地廟。

我們每次來澡洗都要拜一拜，據說拜一拜三天三夜不會做夢。同在山崖上的還有南方的養蜂人，我們稱他們“南蠻子”，一到夏天就在這個地方安營扎寨了，于是我們澡洗就是與蜜蜂共浴，稍稍不慎就被蜇腫。

對面還有一個蓮池，蓮花開得盛滿。過不了多久螞蚱就會在草壩上蹦跶。等到要挖藕的時節，開閘放水，閘門下的引洪道里密密麻麻全是小鯽魚，紫泥里還有些倒蝦和大蛤蜊。

在這山崖和蓮池之間，就是我們澡洗的地方，叫“夾八道子”，相傳是神仙用鞭子劈開的，從山崖往下看還真有那么點兒意思。

這里確實堪比仙境，真不得不佩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個石壘的小壩架在上游連接著山崖和蓮池，河水飛出小壩，拖出幾米長的瀑布撞擊在石臺上，滴滴灑灑在太陽的照射下映出彩虹，成為連接山崖和蓮池的第二座橋。石臺的凹處聚成了水池，里面一群群的白條魚和花哨魚在游。水池的水盈滿后就流到了石溝，后幾經曲折，并分兩股，一股經明路，一股過暗道，后共同匯入了“夾八道子”。

這片看似雜亂不整的石頭區，有浴缸一般的石槽，有十分平整的石臺，還有幾米高被我們用來跳水的石崖。

剛開始我是不敢跳石崖的，看著他們一個一個跳入水中，我也想挑戰一下。我爬到岸邊，繞到石崖后，當我站在石崖上時，感覺這石崖在不斷升高。我猶豫著不敢跳，下面的還都吶喊吆喝著。算了，一憋氣，啪的一聲跳入了水中，爬到岸上肚子疼得要命，一看整個肚皮連著小雞雞都被水拍得通紅了。

我喜歡和伙伴們在炎炎夏日里澡洗；我喜歡一個猛子扎進水里，雖然腦袋被水擠得難受不已；我喜歡在水中憋氣，睜開眼睛就能看到金黃的沙子鋪在河底，還有那金黃鱗片的鯽魚迎著水流游去；我喜歡耳朵里進水的感覺，那種感覺像是來到了一個無聲的世界，只能聽得到自己的呼吸……

自此多少年沒有回到那里和伙伴們澡洗了，現在的孩子不下水了，他們已被圈養起來，故鄉的澡洗水也已經死了，我們成了故鄉最后的野孩子。

作者簡介：包鑫，男，中共預備黨員，山東省臨沂市人。南邊文藝2018屆文學創作委員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南邊文藝》《銀川大學報》《寶塔石化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