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有棵桔子樹

周天紅

人 怎么會說死就死了呢，一個活蹦亂跳翻 身上墻的大活人，能輕易死掉嗎？奶奶不相信自己的男人會死，至少不會那么簡單而又直接地死。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奶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要用眼睛來證明一切。

自己的男人嘛，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噻，哪能連個影影都沒見著，就死了呢！奶奶相信，院壩里的桔子樹不死，男人就不會死。

“把反動派的家屬押上臺來！”村長一聲大喊，民兵隊長領著兩個人一前一后連拉帶拖地把奶奶送上了大戲臺。

一個村子，就村口的大戲臺熱鬧。村口的大戲臺可熱鬧了好一陣子了，接連幾天，批斗大會輪著上演。好幾個月以來，村長都傷透了腦筋。斗誰呢？村長和民兵隊長提著燈籠，舉著火把拿著篦子篦，就是找不著對象呢。村長都差點把自己腦門子上方余下的幾根頭發全抓掉了，還是沒刨出過人來。

就是她了！民兵隊長把嘴巴子放到村長耳朵邊嘰咕了兩句。村長和民兵隊長你看了我一眼，我看了你一眼，事情就定了。

把頑固不化的反動派家屬拖上臺來。村長一喊，奶奶像一張牛皮紙一樣順著風兒就被送上了戲臺子。

“對敵人，要下得狠。大家要有恨說恨、有苦訴苦、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哈！”民兵隊長高呼了一句，戲臺子下卻是鴉雀無聲。村頭村尾的群眾都想了又想，就沒想出奶奶一丁點的罪惡來。

不就是男人當了國民黨的兵嘛，死活還不曉得呢，沾得上邊嗎？

“你就承認你的男人死了嘛，一切關系不就割斷了，他們還能找到什么借口斗你！”八姑勸了奶奶三天三夜。奶奶就是不承認自己的男人死了，其它啥子都好說。

八姑是村長的親戚，奶奶是八姑的親戚，村長和奶奶也算得上是親戚。那年月，親戚歸親戚，沒辦法，找到了反動派的根根腳腳你都得挖都得斗。你不斗，村長的帽子要滑脫不說，自己還要挨斗，多不劃算。工作組就駐扎在村子里呢，你不隔三差五找個人出來，你這個村就是鐵板一塊，沒得問題呀？沒得問題就是最大的問題。村長已知道，奶奶的男人早死了。其實，奶奶的男人也算不得她的男人，就行了個禮，還沒圓房呢。

奶奶整死都不相信自己的男人死了。辦喜事那天，奶奶的男人就被抓了“壯丁”當了兵。奶奶看著自己的男人一步一回頭地走過門前的那道山梁，自己的眼淚一滴滴流著，像門前的小河淌水。還沒半天功夫，奶奶就沒有眼淚了。

好多年以后，奶奶仍然保持著不流淚的習慣，任憑你批她斗她，就是不哭不流眼淚。奶奶只是天天圍著院子里的那株桔子樹轉。桔子樹是奶奶的命根子。男人走后，奶奶怕自己忘記了男人的面相，第二天就在院子里栽下了那株桔子樹。奶奶看到了桔子樹就像看到了男人，桔子樹不死男人就不會死。

八姑說：“你就是犟，你就說你男人早死了，你跟國民黨反動派有八桿子遠的牽連？誰還找得著理由批你斗你？”

奶奶說：“那你還是讓他們斗我吧！”

村長說：“奶奶，你的男人真的死了。是在遠征軍與日本人的一次夜間叢林戰斗中犧牲的，和他一起犧牲的還有后山的王大牛呢。我是在縣城的檔案館看到的。他們不是什么反動派，是愛國英雄！”

平日里，奶奶就相信村長的話。現在的村長早就不是以前的那個村長了。現在的村長是以前的那個村長的兒子，但他跟他老爹大不一樣，不抓人，不開批斗大會，就帶著群眾種桔子。村長還把奶奶聘成村里種桔子的技術顧問。

“我不要什么英雄，我就要我男人。他肯定沒死。你看，那棵桔子樹還活得好好的呢，他一定像桔子樹一樣還活著！”這次，奶奶仍舊不相信村長說的這些話。

村長一邊進城跑桔子種植的項目，一邊幫著奶奶尋找男人的信息。村長去了好多個單位，查看了好多資料，信息匯聚起來就是一條：奶奶的男人死了，而且是英雄般地死去了。

“我的男人不會死，他還活著，跟桔子樹一樣活著。”奶奶緊緊地握著村長的手。

那個初冬的夜有點黑有些長。奶奶簡單地走完了她的人生里程。臨走時，仍然不忘向村長交待那句話，要求村長一定要幫他把男人找回來。村長點點頭，奶奶就走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有人發現奶奶種的那棵桔子樹呢，葉落枝枯，死了。

全村一片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