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女兒

瑩瑩（鄂倫春族）

油畫

女兒六歲，北方少數(shù)民族特有的高顴骨，讓興安嶺的日光擦得通紅。余暉的光線里嘟起的肉透透兒的嘴唇，總是在爸爸身邊高傲地噘著，那汗透狍皮褂子的味道，顛覆了嗅覺里的男人味兒，純正著打獵歸來時鄂倫春獵民身上獨有的棕褐色的味道。在獵鄉(xiāng)的傍晚，這股滑嫩的味道糊弄不走獵鄉(xiāng)的太陽。在橘紅色日光的背景下，爸爸肩扛著槍，左手握著媽媽的手，右手牽著心愛的獵馬，馬背上的女兒在夕陽的映晃下，臉頰上的絨毛發(fā)著粉嫩嫩的光……

尾隨在馬屁股后面的退役軍犬懶洋洋地打著哈欠跟在這幅油彩畫面的后面，在即將告別的又一輪臃腫的太陽下，呼喚孩子吃晚飯的婦人聲，在古里鄉(xiāng)雞腸一樣的街巷回蕩……

爸爸

女兒的爸爸具有山林般堅毅的性格，在從軍隊退役歸來后，本就溫厚寬闊的鄂倫春男人體內(nèi)自此供養(yǎng)著泛著軍綠色光芒的靈魂，這靈魂指引著由獵民蛻變成軍人的爸爸邁出每一步的規(guī)整性。在部隊里，女兒的爸爸曾獲三次射擊嘉獎，撫摸著與家鄉(xiāng)獵槍完全不一樣的嶄新槍支，這與眾不同的金屬氣味熏染了思鄉(xiāng)的心，惦念著故鄉(xiāng)等待的姑娘。退伍后的爸爸回到獵鄉(xiāng)就迎娶了鄉(xiāng)里最賢良的女人，組建了有了現(xiàn)在女兒的家，過著背槍騎馬狩獵，充斥著田園影像的恬靜生活。爸爸戀槍，戀這片茂密的樹林，沉沉地陶醉于獵人這人類的第一個角色中。槍法精準的爸爸偏愛馳騁馬背于叢林山道中那剪成一條條的風(fēng)，記憶每一聲槍響在森林里的回聲，這是宣示民族魂魄的聲音，在廣袤的森林里，獵槍早已侵入了每一個鄂倫春男人的脊柱、靈魂，它貼膚在森林的每一次喘息聲中，那聲音曖昧著每一顆迎接新日的露珠，潮濕著每一朵開在樺樹段上的木耳和角落里滋長的蘑菇。

屋外偌大的院子里，牛馬日復(fù)一日地吧嗒著濕潤潤的嘴，爸爸懷抱著女兒坐在暖暖的日頭下，略帶粗糙的胡茬起勁地刺癢著女兒肉肉的胳肢窩，銅鈴似的咯咯聲驚飛了屋檐下的喜鵲一家。北面偷偷逾越的烏云，擠壓著爸爸頭頂上雪白的天。

槍響

連日的陰雨纏綿了古里鄉(xiāng)數(shù)日，爸爸獨坐在西面的矮窗下，熟練靈動的手，機械般地擦槍裝彈。鹿皮制作的子彈袋此刻又性感了起來，跟隨爸爸一起退役的軍犬早已轉(zhuǎn)變了自身的社會角色，在鄂倫春、白樺林、獵民隊大背景下認真地履行著獵狗的職責(zé)，嗅著擦槍油的氣味它興奮地跟在戰(zhàn)友、主人身邊極度得瑟地搖晃著尾巴。女兒默默地坐在火炕上榆木箱子上面，嘟著嘴碎碎念，惺惺地揉眼耍賴，每次出獵時戀著父親不放的樣子，女兒的爸爸早已習(xí)以為常。“諾諾，兩天就回來了啊，回來領(lǐng)你去騎馬哈。”親吻完女兒的額頭，爸爸就在陰天里捂潮了的低矮門框中消失了。

被雨澆淋了多時的日子，極度衰弱的在女兒盼爸爸歸來的等待里流走，門外即將分娩的母牛哀嚎著妊娠終結(jié)的疼痛，這低低的哀嚎叫疼了陰郁的天，濕了門外進來后母親流淚的眼。爸爸走后的第二天，在林子里因戴著狍角帽，被誤認為獵物，在另一個雨天狩獵的獵手一系列標準化動作聯(lián)合下，扣動板機、槍響，直擊要害，女兒的爸爸，倒下……

這一聲槍響，擊碎了天上漆黑的云層，悶雷烏隆隆的在獵鄉(xiāng)天空里來回滾了個遍。女兒不懂母親呆滯的目光所謂何處，不明白不回來了的真正含義，她卡巴著眼睫毛打綹的眼睛望向遠方，稚嫩地認為女兒的爸爸和剛下的牛犢的爸爸一樣，是去大爺家干活了。撫摸著趴在門邊七八日米水不進幾近生命衰竭的獵狗，它的眼睛里流淌著黑色的山林，晃動著爸爸月光一樣滑嫩的影子……

入夜以后，獵狗永久地閉上了早已干涸的眼睛。

愛無瑕

那個多雨的日子過去的第一個十年，第二個十年，女兒也擁有了同樣嘟著柔嫩嫩小嘴的女兒，也許是愛里殘留的標記，致使她同母親一樣嫁給了擁有軍綠色靈魂的男人。當(dāng)年那黏人磨嘰的連雨天沒能影響她成人后的數(shù)碼式幽默，只是在偶爾發(fā)呆的時候，思緒順著北風(fēng)飄回兒時的故鄉(xiāng)，定格在那個古里鄉(xiāng)悠遠的夕陽顏色的馬背上。那畫面里蕩漾著無與倫比的日光，積存著曾經(jīng)擁有的爸爸懷里的愛，這愛同他一體，安然地存放在獵鄉(xiāng)的山林中。那記憶中無瑕的愛永久性蒼白著這片山林中的白樺樹，默默地蓄著心坎里需要終生去封存的那完美無瑕的愛......

責(zé)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