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

王文中

清風是一柄劍的名字。

中國劍的名字大都優雅而深賦寓意，譬如古羽、龍泉、太極、玄武、七星和西行落水等等。現代仿造的健身用劍做工精致，劍鞘和劍格上面裝飾著牡丹、吞獸、龍鳳、四象或其它圖案。如果僅從美學的角度去欣賞，它們件件稱得上藝術品。跟它們相比，清風除了份量上的優勢，似乎并不引人注目。烏木的劍鞘，黃銅鑄造的劍鐓和劍格，鯊魚皮包裹的劍柄。沒有紋飾，也沒有劍穗。在歲月的風塵中，它的外表已經顯得班駁不堪。

然而，當它出鞘的剎那間，一道瓦藍色的寒光尤若烏云中的霹靂一閃而過。一根碗口粗細的榆木樁子在“閃電”過后，已經分為兩截。驚訝之余，我才知道此非尋常之劍。

它讓我即刻聯想到從童年時代就走進記憶的那位遠古鑄劍師干將莫邪，聯想到魯迅先生筆下那位身背雄劍在黎明中出發的少年眉間尺。至今我還記得那個有月亮的子夜，被這位善良的少年用棍子從水缸中救起的一只溺水老鼠，還有他母親一聲長長的嘆息……

多年前一個秋雨綿綿的日子，我跟清風的主人道宏坐在他的書房里喝茶。這是一座面積不大的傳統四合院，坐落在南山腳下。老式的木大門，青磚抹就的門楣。淡灰色的煤煙從鐵皮煙囪里徐徐冒出，然后彌漫到院子的各個角落。一些青黃色的葉子不時從院子對過的老榆樹上輕輕飄落到濕漉漉的地面上。我們的話題自然從劍開始，當然還有他的清風。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尚劍的風氣，而且以佩劍為美。且不說那些俠客義士，就是孔子、屈原、李白和辛棄疾等一代文豪亦身配長劍。這不僅反映了當時社會的一種等級觀念，同時也反映了劍跟文化結緣，體現了一種崇文尚武的民族精神和社會風氣。百兵之中，唯劍以它的優雅和文氣，倍受后人的青睞。劍身上還蘊含著正義、然諾和進取的人文精神。祖逖聞雞起舞，季扎重諾掛劍，馮諼彈鋏當歌的歷史典故婦孺皆知。

屈原詠哦：“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嵬。”李白長吟：“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漣。”辛棄疾喟嘆：“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譚嗣同詩云：“秋光心事兩茫茫，飄泊年來劍有霜。”劍膽琴心，詩劍豪氣，寄托了這些仁人志士們的家國情懷和遠大抱負。

關于劍的記載，除了相關的文字，最生動的莫過于漢代畫像磚，粗糲斑駁的畫面上鐫刻著古代武士們舍身取義的生動場景。曹沫、荊軻、專諸、豫讓和聶政等劍客們的形象栩栩如生，攝人心魄。晉人陶潛晚年有一首詩叫《詠荊軻》，其中日：“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雄發指危冠，猛氣沖長纓。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漸離擊悲筑，宋意唱高聲。蕭蕭哀風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荊軻在易水旁與燕太子丹話別后，和高漸離擊筑而歌，毅然西去。我想，劍成就了古代壯士們行俠仗義的義舉，壯士們則賦予了劍剛正不阿、誠信重諾的劍氣和內涵。

從春秋戰國到漢唐時期，劍從技擊作戰到個人防衛，從禮儀佩飾到舞蹈娛樂，發生了本質的變化。最早的劍短小簡潔，甚至連劍格都沒有。它從冷兵器時代的一件格殺武器，逐步經過歷史和文化浪潮的淘洗，慢慢退去了原始的野蠻和血腥，成為一件精美的實用藝術品，呈現出一種奪目的歷史和文化光彩。讀書擊劍，曾經一度成為人們追慕的人生境界。而在我國的道教文化中，習劍是修心養性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清風的鑄造年代，可以上溯到清代末期。它從祖上遺傳到道宏的手里并陪伴他走過了半個多世紀的風雨旅程。明、清時期，隨著冶煉和鍛造技術的發展提高，民間不乏好劍。雖然清風不能跟“寒光”“承影”相提并論，但從它的材質和鍛造技藝論，亦屬世間珍品。早些年，道宏經常帶著清風去終南山禪修，一去數年，形影相隨。

在道宏的心目中，清風不僅是傳家之寶，而且情同手足。除了滿書架的書籍，清風便是他難得的知己。曾經有人出高價求購這把劍，道宏不為所動，婉言拒絕，依然過著簡樸的日子。道宏常言：金錢固然重要，但世間有些東西金錢是替代不了的。他早已為清風謀劃了歸宿，那就是博物館。

就在道宏曾經居住的那座院落里，我有幸目睹了他舞動清風的情景。格、擋、劈、掛，招招精當。斬、撩、刺、崩，式式如風。“清風穿堂”“藤蘿掛壁”“橫飄玉帶”“碧竹掃雪”，舒緩處，形如游龍，速疾時，動若脫兔。踏罡步斗，行功走架，足見冰凍三尺之功，不禁讓人暗自贊嘆。

道宏說：“中國的劍術蘊含了自然辯證法則，其中以陰陽消長，虛實互動，功防轉化，形神兼備為要義。”雖然真正的劍技已難覓跡，但它的基本技擊特點不能忽略。練劍和修身，實際上是一個相互滋養和促進的過程。誠如呂純陽所創的“三遁劍法”，外練其形，內修其心，斬斷貪嗔，斬斷煩惱和欲望，才是習劍的至高境界。一個真正喜歡劍的人，就應當是一個懂劍的人，而不僅僅將它作為一件隨意揮舞的工具，心猿意馬的人絕難體驗和領會到劍道的意蘊。

道宏的許多話題脫塵出俗，充滿了禪學理喻，超出了庸常的“業”和“藝”的范疇。看似論劍，實則詮釋了劍與人，劍與文化，自然與生命之間相互依存的關系，以及蘊含在中國劍身上高尚的人文精神。他身上有一種書卷之氣，又有一種古人之風，正如他書房中的四個草書大字：書劍同源。他把書和劍的兩極如此美妙地融進了他的修養和氣質之中。在這個紛紛擾擾，以功利為目的的塵世中，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而在俗常的生活中，他總是一襲布衣，遠離塵囂，就像一塊不為人知的璞玉。

我想，人其實不需要太復雜。就得像道宏，幾卷書，一柄劍，就把生命演繹如此深刻、美妙而生動。

如今，那座幽靜的小院已經消失。跟它一齊消失了的，還有道宏和他的清風劍，他們早已被蒼茫的云霧籠罩在秦嶺深處。但在每一個秋雨連綿的日子，我總會想起道宏，想起清風，想起我們一齊飲荼論劍的情景。而且想得那么悠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