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鉤

汴京街市
歷史上,房地產市場最為活躍的時代,非兩宋時期莫屬。當時的房地產換手率極高:“貧富無定勢,田宅無定主”,“人家田產,只五六年間,便自不同”。
因為宋代商品經濟發達,城市化方興未艾,人口流動頻繁,跟今天的趨勢一樣,宋人發跡后也喜歡往大城市擠,南宋的洪邁觀察到,“士大夫發跡壟畝,貴為公卿,謂父祖舊廬為不可居,而更新其宅者多矣。復以醫藥弗便,飲膳難得,自村疃而遷于邑,自邑而遷于郡者亦多矣”。
而一個人從農村搬到城市,首先必須解決的事情就是有個落腳、棲身之所,或購房,或租房,于是便催生了一個火爆的房地產市場。
由于“首都”開封房價太高,朝廷又沒有為所有京官提供官邸,所以許多宋朝官員都買不起京師的房子,只好當“租房一族”。有北宋名臣韓琦的話為證:“自來政府臣僚,在京僦官私舍宇居止,比比皆是。”
如果我們去翻宋詩,便會發現,不止一位當官的宋朝詩人在詩中感嘆租房過日子的生活。歐陽修官至“知諫院兼判登聞鼓院”,相當于最高立法機關第一負責人兼國家最高法院院長,還是只能在開封租房子住,而且房子非常簡陋。他曾寫詩發牢騷:“嗟我來京師,庇身無弊廬。閑坊僦古屋,卑陋雜里閭。鄰注涌溝竇,街流溢庭除。出門愁浩渺,閉戶恐為潴。墻壁豁四達,幸家無貯儲。”這套破舊的古屋,每逢下大雨就浸水。
當過御史中丞(相當于現在的中央紀委書記)的蘇轍,也是在京師買不起房子,一直住在出租屋里,為此他多次在詩中自嘲:“我生發半白,四海無尺椽”;“我老未有宅,諸子以為言。”他的朋友李廌喬遷新宅,蘇轍寫詩相賀,同時也表達了他的“羨慕嫉妒恨”:“我年七十無住宅,斤斧登登亂朝夕。兒孫期我八十年,宅成可作十年客。人壽八十知已難,從今未死且盤桓。不如君家得眾力,咄嗟便了三十間。”直到晚年,蘇轍才在二線城市許州蓋了三間新房,喜難自禁,又寫了一首詩:“平生未有三間屋,今歲初成百步廊。欲趁閑年就新宅,不辭暑月臥斜陽。”
還有一位叫作穆修的小官,也曾給朋友寫信發牢騷:“半年住京,延伺一命,雖室有十錢之物,亦盡為薪米、屋直之費。”每個月都要為房租發愁,日子過得比今日的“房奴”好不了多少。與穆修同病相憐的還有一位叫作章伯鎮的京官,他說:“任京有兩般日月:望月初,請料錢,覺日月長;到月終,供房錢,覺日月短。”看樣子這位章大人還是一名“月光族”。
其實章伯鎮也不用抱怨,因為在他那個時代,連宰相都要租房子住。朱熹考證說:“且如祖宗朝,百官都無屋住,雖宰執亦是賃屋。”宋真宗時的樞密副使(相當于副宰相)楊礪,租住在陋巷,“僦舍委巷中”,他去世時,宋真宗冒雨前往祭拜,發現巷子狹窄,連馬車都進不了,“乘輿不能進,步至其第,嗟憫久之”。
直到宋神宗時,朝廷才撥款在皇城右掖門之前修建了一批官邸:“詔建東西二府各四位,東府第一位凡一百五十六間,余各一百五十三間。東府命宰臣、參知政事居之;西府命樞密使、副使居之。……始遷也,三司副使、知雜御史以上皆預。”這批官邸,只有副國級以上的宰相、參知政事、樞密使、樞密副使、三司使、三司副使、御史中丞、知雜御史(相當于中央紀委副書記)才有資格入住。部長以下的官員,還是“僦舍而居”。
當然,你要是生活在北宋汴京,要租套房子還是非常方便的,因為汴京的房屋租賃市場是極為發達的。那么京城的房租高不高?這就得看是怎么樣的房子了。高檔住宅的租金肯定很貴,每月從十幾貫到幾十貫不等,元祐年間,御史中丞胡宗愈租了一套民宅,“每月僦直一十八千”。而租賃“店宅務”管理的公租屋,即政府提供的“廉租房”,每月只要四五百文錢就行了。
今人見識到的“限購”政策,其實宋朝已經在使用了。宋真宗咸平年間,朝廷申明一條禁約:“禁內外臣市官田宅。”即不準中央及地方官員購買政府出讓的公屋。為什么要這么規定?因為朝廷希望將申購公屋的機會留給一般平民。
宋仁宗天圣七年(1029),朝廷又出臺“第二套房限購”政策:“詔現任近臣除所居外,無得于京師置屋。”在任高官除了正在居住的房產之外,禁止在京師購置第二套房。至于平民是不是也受“限購令”的約束,史料沒有說明。想來這次“第二套房限購”,應該只針對在京的高官。
由于兩宋時期大城市的“租房族”數目龐大,朝廷將房市調控的重點放在房屋租賃價格上,時常發布法令蠲( ,意為免除)免或減免房租:大中祥符五年(1012)正月,“詔:以雪寒,店宅務賃屋者,免僦錢三日”;大中祥符七年(1014)二月,又詔令“貧民住官舍者,遇冬至、寒食,免僦直三日”。這里的“官舍”,就是“店宅務”經營的公屋。
這些公屋某種程度上具有“廉租房”的性質,租住者又多為城市的中低收入群體,因而,朝廷在極端天氣時節(雪寒)或重要節日免除租戶數日房租,合情合理。
不過,有時候,朝廷也會要求私人出租的房屋與公屋一起減免租金,如北宋至和元年(1054)二月,仁宗“詔天下州縣自今遇大雨雪,委長吏詳酌放官私房錢三日,歲毋得過三次”。南宋紹興十二年(1142)二月,高宗“詔免京城公私房廊一月”,廿一年(1151)二月,又“詔行在(杭州)官私僦舍錢并減半”。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政府明令私人出租屋減租,無疑是不尊重市場定價與私有產權的表現。但在當時,這一政策也有它的合理性:那些當包租公的,通常都是形勢戶(宋朝的形勢戶包括現任文武職官和服差役的州縣有勢力的豪富人家),非富即貴;而蝸居于出租屋的則多為弱勢群體,出于“利益的平衡”考慮,讓形勢戶減收一點租金,似乎也不特別過分。
宋朝畢竟是商品經濟很發達的時代,人們對市場的定價機制并不陌生,對富人的財產權,宋人也明確提出要給予保護,如蘇轍痛罵王安石:“王介甫,小丈夫也。不忍貧民而深嫉富民,志欲破富民以惠貧民,不知其不可也。”所以才有明白人站出來非議朝廷的減租政策,強調“貧富相資”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