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攀

1998年,喬恩.克拉考爾的小說《荒野生存》出版,里頭講的是一位在校成績優異的富家公子哥某日突發奇想,丟棄了自己的汽車,把身上的現金付之一炬,隨后開啟了另一個生活模式——清貧探險,直到某一天,他的尸體在荒無人煙的密林中一輛廢棄的公交車上被發現,死因是誤食了有毒的野果。
請相信,喜歡這樣“作死”的人不僅僅出現在小說里,臺北溫州街一幢老宅中,也住著這樣一個人,無存款、無空調、無電腦,甚至......沒有手機。
舒國治,一個與時代背道而馳的潛行者,以他奢而不侈的人生態度,貧而不窮的生活現狀,和焦慮、物欲、理想、追求等等一系列當下人的常用詞匯劃清界限,讓“閑云野鶴”不再成為附庸風雅的代稱。有作家“斷舍離”至此,大概也稱得上是正向的奇葩,抑或講系對“追夢”的一種絕妙諷刺。
早晨起床,撒尿、喝茶、吃早餐,出門晃蕩,走了很長的路,與匆忙奔向上班地點的人群反其道而行,執筆賺稿費的時間大約只騰出了一、兩個鐘頭。
這就是臺北作家舒國治年復一年的日常寫照。
可以說,這世上鮮少有人能做到舒國治那樣,家里雪洞洞四面墻,零星擺幾樣家具,連個座機電話都沒有;什么時候想晃蕩了,就套上破洞T恤,踩雙趿拉板,推門而出。依照現代人來看,那一刻他就等于人間蒸發了,誰能想到當下還有人能不帶手機,不被高科技通訊設備“監管”的?他的“失蹤”并非刻意,卻是依照筆下“十全老人”的模樣在處世。老底子的時候就是沒有那些七七八八的隨身工具,照樣活得松快,不,也許更為自在一些。
所以世上就多了一種時間,喚作“舒國治時間”,很慢很慢,猶如老朽行路。走路慢,臺北一條小街巷能逛一下午,到后來他都能無比精確地指出哪一家的水果茶乃人間珍饈,牛肉面的品質高低又該如何區分。工作慢,因至今仍堅持執筆寫作,稿子完成以后得拿到友人侯孝賢的公司,請秘書替他打成電子版,再發送出去。因此賺錢也自然很慢,手頭存余總不過幾千新臺幣,下一筆稿費到帳若有延期,他就得硬著頭皮向家人要些援助。這就導致了他對物質的索取能力更慢,衣服就那幾件,鞋子不過三兩雙,一切都只是剛剛夠用而已。
舒國治的這種慢生活,可能是初入社會的年輕人最窘迫的時候才會有,他卻一慢就慢到六十開外的年紀,如今依舊樂在其中。
能讓他“放肆”到這種程度,與其講是性格使然,勿如說也是他口中的“運氣”。
因是老來得子,舒國治在家里是受寵的,父母在尚來不及為兒子指明未來方向的時候便去世了,他只得租了間臺北老宅,既無電梯也沒暖氣,所幸他也很享受這種家徒四壁的感覺。
一開始,舒國治也曾隨波逐浪一般,認認真真去公司上過班,這才發現自己是有短板的,準時起床肯定是做不到了,完成冷冰冰的工作任務更是遠比不上打瞌睡來得幸福,于是干不到幾個月便無奈放棄。要吃飯怎么辦?那就姑且拿起筆,寫點兒當時文藝青年愛讀的短篇小說罷,頗受好評的《村人遇難記》就是這樣誕生的。
寫小說讓舒國治避免受饑餓困擾,也一度走紅于各大報刊雜志。一般人都會選擇趁勝追擊,怎么也要跟勢頭正夯的瓊瑤之流爭爭地盤。他卻調轉方向,一個人跑去了美國,一呆呆了七年。這七年里,他都開著五百美元買來的老爺車,執著地晃蕩了44個州,有錢的時候進書店,沒錢的時候就打工。已經三十出頭的他,這才意識到為自己規劃理想和目標是多么荒謬的事情,就這樣浪跡異國,浪出了癮頭。
回到臺灣,依舊“死性”不改,清空了全部的熱血,只看閑書、賞佳片,猛溜達,日子越過越樸素,連掙錢都成了隨遇而安之事。極簡生活令他面頰削瘦,愈見“仙風道骨”,唯一沒有磨掉的系他的食欲。所以每一次的旅行,每一回的放浪,他的眼睛始終都盯住一件事——邂逅美食。
這種特立獨行的腔勢恰恰擊中了小資們的文藝情懷,環境再枯燥再殘酷,只要能讀到他的專欄文章,便恍惚覺得被切換到了另一個清新世界,就這樣,舒國治的旅行散文與美食推薦成了臺北文化圈的一盞清茶,甚至一度給他冠以“臺灣蔡瀾”的名號。他用老派的行文將臺北市進行“微雕”,琢出了安逸美好的市井氣。
畢竟大家或追名或逐利,都太忙碌,那么閑散無用的“人間觀察者”一職,就讓舒國治來擔當罷。
比舒國治還要清苦十倍有余的臺灣詩人周夢蝶曾經說過:“只要每天賺夠三十塊新臺幣,我就能活了。”可周夢蝶賺錢的路子很窄,無非是每天在明星咖啡廳對面擺書攤,餓到暈厥過去的時候也是有的。
這樣“白癡”的文人里頭,舒國治相形之下確要富裕許多,畢竟他還希望憑文字吃飯,每年能有過兩萬美元的收入,如此方能湊夠旅資,去到歐美和日本游蕩一番。這份奢侈,令他寫成了《遙遠的公路》,拿到長榮文學獎首獎。也是憑這份奢侈,專欄文章積沙成塔,出了諸多的合集,讓讀者從另一個角度觀測到俗世風景的妙曼。
《理想的下午》系他游歷歐美積下的見聞,極任性亦極客觀地寫下自己的感受。《門外漢的京都》里,他點透了京都這座城市的“電影性”,以當地各色各樣的柴扉為題眼,講述古都的全部精髓,當然亦不忘給志在窮游的人指明方向,建議他們挑隆冬這種旅行淡季出行,見證別樣空寂的山水。《臺北小吃札記》更是了不起的熱潮,因出版文集巨細靡遺地介紹了臺北市犄角旮旯里的美食鋪,順帶附上地圖,導致朝圣者絡繹不絕,每個經由他文字鍍金的鋪子前都大排長龍,于是“小眾”成了“熱門”,不曉得是幸或不幸。
這些彰顯情趣的文章,渲染了整個臺北,甚至驚動世界。
梁文道受其熏陶,與之攀談,才發現此人乃當世奇才,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腦子里似放了一個格局龐大的資料庫,隨時隨地都能準確地秀出知識點。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罕·帕穆克光臨臺灣,指名要舒國治陪游,就是知道他博學,且懂生活,要深入了解一座城市的靈魂,沒有比他更合適的“講解員”。
對于大多數人來講,舒國治的生活方式顯然過于虛幻,即便有心為之,也會礙于才能的限制。當“優雅的晃蕩”、“清貧美學”之類的標簽不停往他身上貼的時候,卻想不到天才自有他的精明之處。
在一次訪談中,舒國治曾經算過一筆帳,他說:“假如別人給我120萬人民幣一年,讓我從45歲開始工作,我就會想,從45歲到55歲,這么寶貴的十年換1200萬,這1200萬不就是一幅畫的價錢?我不干。”
可見他對于名利的概念是異常清晰的。
回溯一下拍攝《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舒國治和詹宏志等一眾有志青年也曾參與其中,他客串了里頭的攝影師一角。十年之后,楊德昌的電影聞名世界,詹宏志賺得盆滿缽滿;與舒國治同樣驚才絕艷的作家苦苓也放棄純文學之路,放低身段拉攏一幫作家寫暢銷書,終得名利雙收。
唯有他,還是租那間屋、喝那些茶、走那些路,交往七年的女友也是嗜好晃蕩之人,唯一的變數就是在不惑之年,他居然結了婚。
就在舒國治被視為臺灣的一個文化符號的時候,他的“貧窮”從未得以被修正,即便到今天,他對于“錢”這個東西的態度還是非常明確——“人為什么要把別人的錢急著先弄進自己的戶頭里?為什么不能讓他人先替你保管那些錢?”
這種“白癡”的價值觀,才能孕育出難以復刻的人生范本。
與主流漸行漸遠的過程中,舒國治展示了真正的“放松”,或者說是另一種“土豪”范兒,有片瓦遮頭、能吃飽穿暖既可,與此同時也堅持不把牛奶放進冰箱,怕壞了味道,倘若喝不完呢?——倒掉。
六十六歲,在老一輩眼里是個“關口”,需要沖太歲化解劫難。而舒國治肯定又再次以“老傳統”精神抽離了這種“傳統”,在臺北放任自流,由著性子繼續晃蕩。用他自己的話來講,可說是沒有一天睡過大馬路,餓到體力不支,所以尚算“富貴命”。
而這種“富貴”的命格,只能存在于諸多理想主義者的夢境中,畢竟奢侈如舒國治,終究需要一點智慧成本,以及如假包換的悠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