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豐
20多年前,我初中畢業那年,祖父去世了。葬禮由父親操辦,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辦這樣的大事。我看他在一個小本子上認真地記著什么——前來吊唁的人,還有他們帶來的禮物。有的人拿的是錢,但是不多,最多不過10元。
喪事中最常見的禮物是黃表紙和“刀頭”。黃表紙是用來燒的,據說在陰間,那就是現金,算是對死者的美好祝福。“刀頭”其實就是豬肉,一小塊,細長。“刀頭“,我猜可能是切大塊肉后的邊角料吧。但是這邊角料在過去也很珍貴。辦喪事的人,通常需去集市上買一些肉,客人帶來的“刀頭”成為有益的補充。
在小孩的百日宴中,客人帶去的往往是紅糖和雞蛋,這些都是產婦需要的營養品。等到宴席結束,客人在離去的時候,會得到主人家的還禮。葬禮中的“還禮”,往往是饅頭,或者一塊白布,這都是辦葬禮剩下的。百日宴中的“還禮”就比較喜慶了,煮熟的雞蛋,上面涂了紅色,另外,多半也有兩個饅頭。
饅頭當然是再日常不過的東西,但是宴會中使用的饅頭,是純正的白面(小麥面)做的,圓圓的,平常人家只是過年的時候才制作這樣的饅頭。上世紀90年代以前,老家的人很少能在一年四季全部吃白面饅頭,都要吃幾個月的雜糧。這白面饅頭就成為鄉村生活的某種奢侈品了。
這就是“人情“的價值所在。在漫長的農業社會,農民的日子一直比較艱難,婚喪嫁娶,要辦儀式和宴席,都是比較大的負擔。人情來往,其實有點像現在的眾籌。只不過,當下的眾籌大多是為了創業或發財,而婚喪嫁娶中的“湊份子”,更多是共渡難關。
小的時候,鄉村還沒有專門辦這些事的場所,都是在自家院子里招待客人。桌子凳子,都要到鄰居家借,而宴會的服務人員,也都是鄰居。不管哪一家有事,鄰居都會自發前來,即便平常有矛盾,這個時候也會擱置爭議,哪家沒有這個時刻呢?通常,是在正日子的前天晚上,鄰居們會聚集到事主家里,共同商議第二天做事的分工。
我很著迷這樣的場景。在鄉村生活中,這是難得的正式場合,有著極強的儀式感。人們七嘴八舌,但是最終卻總能形成有效的公共討論。沒有主持人,但是發言仍然是有順序的,而且有一種神秘的秩序。在這個場景中,你能發現誰是最有威望的。當然,他必須是一個長輩,必須年齡大,但是這兩條還不是充分條件。人們總是自然而然地依賴一個能夠“主持公道”的人,這個人在平常對“公”感興趣,也愿意為此奉獻。這樣的時刻,就是對他的回報。
這種秩序,在婚喪嫁娶這樣的儀式中被體現得最為充分。人們舉辦婚禮和葬禮,本身就是對自己所處其中的“社會關系”的一種檢視、強調和展示,哪些人會來?哪些人會更熱情?因此,在舉辦這樣儀式的時候,記住誰給你送過禮就十分重要,這就是父親在那個本子上認真登記的原因。他一筆筆記下的,既是“收入”,也是“債務”。在未來漫長的日子里,都需要他一一償還。沒有誰想利用這樣的場合來賺錢,大家只不過都身處某種關系之中。這種關系會穿越時空,很有可能,要到20年之后某一家的老人去世,你才能在人情簿上翻過那一頁。
我被甩出了這種關系之外。到外地讀書和工作,不能再及時掌握親戚婚喪嫁娶的消息。最初會接到父親的電話,他會問我“出多少錢”,然后幫我出了。在親戚家的人情簿上,會記上我的名字,但是相隔幾千里,他們終究無法“還禮”了。就這樣,家鄉人情社會的婚喪嫁娶,慢慢也沒人通知我了。就這樣,我逐漸成為了家鄉人情社會的局外人。
有時候,我會覺得幸運,尤其是看到那些被異化的人情成為了新聞的時候。現在,我經常想起父親在煤油燈下記人情賬的場景,認真而隆重,讓人想起書上寫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