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玉

鹿劍林

二十五年前，我和冰玉相遇在蘇州大學。

大三那年仲秋，文學社組織迎新文藝沙龍。一位新社員深情朗誦了我的詩歌《相遇在江南》，她的聲音、氣質、服飾完美地演繹了這首詩的意境，好像這首詩就是為她而作。她就是冰玉——有著月光一樣的面容，秀發烏黑發青，眼眸清純如潭，白皙的頸部飾一枚透白純凈的平安扣，秀美的手腕戴一輻冰種飄花手鐲。那一刻，我被她的美懾服，只看一眼便驚艷了我的心弦。從此，這冰清玉潔的女子走進了我的鏡頭、我的詩行、我的心里。

半年之后的春天，她走進了我的油紙傘下。

我和冰玉，就像千年的古木遇上溫潤秀美的翡翠。冰玉來自云南麗江，父親是一位玉雕大師，女兒出生時，父親在騰沖賭石喜獲老坑冰種毛料，便給她取名“冰玉”。我則生長于儒家文化的發祥地、孔子故里——歷史名城曲阜。在冰玉眼里，我就像巍巍孔廟前的千年古柏，深沉、冷峻、厚重；在我眼里，冰玉柔美溫婉、氣質非凡，一如玉龍雪山雪水潤濕的美玉，溫潤我蒼勁的枝干，融化我心海的冰川。

初戀那年春天，我們朝夕相見，足跡遍布校園的角角落落，生怕錯過每一處美麗風景，生怕浪費每一寸美好光陰。那時的我們，不僅喜歡陽光明媚、春花爛漫，也喜歡雨落江南，傾情于雨中徜徉，撐一把油紙傘，漫步于姑蘇古城的大街小巷，嗅清清爽爽的花香，聽淅淅瀝瀝的雨韻，嘗對方額上頰上涼涼甜甜的雨水。

那年五一，我帶冰玉去太湖東山島采摘枇杷，正趕上漫山遍野的橘子樹開花，整個島上清香氤氳。碧綠的湖水映著垂柳、香樟、蘆葦、新荷，每一處都生機盎然，春夏之交植物的天然芬芳令人沉醉。冰玉送我一枚黃翡做的腰帶扣，表面深雕龍首，色澤純正，精美大氣。冰玉背著手模仿私塾先生，煞有介事地朗誦：“石之美者，玉也；人之美者，君子也。”我懂得冰玉的心思，她想告訴我“君子比德如玉，如今美玉在身，要做一個具有君子風范的人。”我在心中暗暗承諾，一定以玉之“仁、義、智、勇、潔”五德來涵養自己。

受冰玉的影響，我對中國玉文化產生了興趣，偷偷閱讀了不少關于玉石的書籍。記不清有多少個禮拜天，我和冰玉跑到蘇州老城區的園林路、相王路和城西四十里的光福鎮，參觀玉雕作坊，逛玉器一條街，為蘇州玉雕大師的精美作品而陶醉，常常流連忘返。蘇州的玉器市場以和田玉為主，是重要的和田玉加工營銷中心。中國的玉文化歷史悠久，可以追溯到遠古時代，比文字記載還要早3000多年，可謂“古國玉史啟文明”。至距今3500年的殷商時期，和田玉成為宮廷玉器的主要原料，一直延續數千年，玉器從最初的宗教、倫理、權力的象征，逐步發展到皇宮貴族、達官貴人、文人雅士爭相佩戴的高雅吉祥之物。緬甸翡翠東漢時期就傳入中國，自明代中葉開始大量進入，清代被皇室貴族所寵愛。翡翠以其質地細膩、晶瑩剔透、嬌艷欲滴成為玉中之王，慈禧太后喜愛尤甚。清代之后，慢慢從宮廷用品走進尋常百姓家。

大四下學期，學習壓力不大，我有更多的時間去賞玉、品玉，幾乎成了“玉癡”。我和冰玉專程到揚州的國際珠寶城，瞻仰鎮城之寶——翡翠觀音。觀音像高3.3米，寬1.6米，造型完美，刀法蒼勁流暢，神態栩栩如生，玉中天然俏色運用巧妙，刻畫恰到好處，花鳥惟妙惟肖。據介紹，這尊玉觀音由一塊重達16噸的緬甸天然翡翠雕琢而成，翡翠之大，品位之高，堪稱世界第一。

后來，我們還乘火車到北京，專門去看一眼藏于中國工藝美術館“珍寶館”的中國四大國寶翡翠——岱岳奇觀、含香聚瑞、群芳覽勝、四海騰歡。這四大國寶翡翠是由北京玉器廠四十名玉雕大師，利用四塊大型翡翠原料，從1982年開始，歷時整整六年精雕細刻而成，是中國翡翠玉雕中的瑰寶，異常珍貴。

短短兩年，我和冰玉因詩相識，因玉結緣。只恨相遇太晚，只恨相處太短，唯美的戀情總是不能讓美好定格為永恒。我比冰玉早兩年畢業，雖然我十分向往七彩云南，但是學法律的我回山東可以進入公安機關，我還是選擇了回原籍工作。分別時，冰玉送我一塊精美的藍水翡翠把件，把件的正面圓雕一龍龜，龜背上傲然獨立一只仙鶴，龍龜和仙鶴神態活靈活現，氣韻不凡，把件的底部則打磨成色澤純正的大塊如意，溫潤如意透著幽幽的湖藍色，純凈而深邃，宛如夢幻一般的瀘沽湖湖水。

兩年之后，冰玉畢業離校，她不適應北方的氣候，雖然有萬般不舍，但還是回到了云南工作。千里之外，山水相隔，縱有萬千情絲，終擋不住時光的風雨，愛情就像滿樹春花無奈飄零。相互之間沒有后悔，沒有怨恨，只有心存感恩。感恩最好的年齡擁有最美的愛情，感恩一同走過的玉一般的美好時光，芳華留在青春的詩行里，初戀封存在凄美的記憶中。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轉眼我們已步入中年。我和冰玉就像兩條平行線，在各自的城市為工作為生計為家庭而奔忙。冰玉送我的翡翠腰扣始終與我相伴，翡翠玉把件置于書桌案頭，閑暇時常在手中盤磨把玩，自然會憶起那段唯美戀情，觸動內心最柔軟處，在心底平添一份惦念，默默為她祝福，“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十年前，我到一個縣級市掛職公安局副局長，與刑警隊的戰友們并肩戰斗，常年奔波在偵查破案、追逃緝兇的第一線。那年夏天，我帶隊去內蒙抓捕一名在逃殺人嫌犯。在察看地形時，不料與嫌犯狹路相逢，激烈的抓捕中，嫌犯負隅頑抗，突然拔出匕首刺向我的戰友，我猛地將戰友推開，自己卻躲閃不及，被刺中腰部。萬幸的是，那枚翡翠腰帶扣成了我的擋箭牌。玉碎了，我躲過一劫！事后，我在心里默默禱告，一定是冰玉在遙遠的玉龍雪山為我祝福，讓這塊玉保佑我的平安。

世事變遷，人情冷暖，讓我的心情一落千丈，陷入痛苦之中。那一段日子，我常常把冰玉送的玉把件帶在身邊，一遍遍撫摸那忍辱負重的龍龜和傲立不群的仙鶴，從中我讀出了翡翠含蓄內斂、堅忍不拔的品格；反復凝望那藍冰一般的如意，那一泓純凈而深邃的湖藍，溫潤、撫慰我受傷的心靈。

“越是艱難處，越是修心時。”我每天以玉之五德來涵養自己，我深深知道這是冰玉送我美玉的初衷。便把以前有關玉的書籍找來，靜靜閱讀，我一度功利、浮躁、失落的心慢慢平息下來，真正理解了“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觀天上云卷云舒”的境界，開始儒雅、淡定、坦然地面對工作和生活。

去年七月，大學同學聚會，我又回到蘇大校園。睹物思人，物是人非，不禁悵然長嘆。幾位好友似乎明白我的心事，向我提起冰玉，觸動我內心的波瀾。終于耐不住多年的思念，飛往云南去看她。

不料，她早已離開麗江，移居新加坡生活了。

在冰玉父親的玉雕工作室，老人家告訴我，冰玉在新加坡開了一家中國玉文化交流中心，生意還不錯。

臨走，老人遞給我一只精致的檀木盒子，里面是一件墨玉古龍掛件，十分古樸、厚重、典雅。紙簽上是冰玉留下的一行字：感謝你來看我，這塊玉留給你，龍行天下。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學會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