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雪

溪水之畔,或坐或站,或靜或動,或飲一杯深巷中的酒釀,或是就那樣呆呆的,做一些無用的事來消耗時間。溪水潺潺,鄉語軟軟,蔓草深深,青石漫漫,古巷幽幽,就這樣不設防地醉在查濟里,一天的光陰或者更長,甚至是離開查濟后許多天,人還醉著。
我還醉著,在我離開查濟古村的許多天以后。行走在查濟古村的畫面,那里的老樹老橋老屋老巷,那里的歡笑鳥語蟬噪蟲鳴,仿佛帶著雕刻般的記憶,在一場醉夢里越發清晰。我想在時間之河的某個點上暫時停留,溯流而上,去沿著記憶重溫在查濟古村醉意。
一
我是緊隨著秋天的腳步來到查濟古村的,火車、公交車,一路十多個小時的輾轉后,抵達了安臥于群山里的查濟古村。旅途中,我無數次帶著期待去查找資料,在腦中勾勒查濟的模樣,仍不及我抵達真實查濟后的怦然心動。
秋陽仍是那樣帶著從不疲憊的熱情,將我瞬間融在查濟古村外明媚而柔軟的畫面里,青山,稻田,午后透明的光線,流淌的綠意,重重疊疊的馬頭墻,我跌落在皖南的畫境中。
一個純樸寡言的中年男子,一輛小小的三輪車,將我帶到一家名為“轉角遇到你”的民宿。沿著入村的寬闊柏油路,穿行一座拱形橋,在村口的寶公祠前轉了個角,就到了這家普通的民房。小三輪車在青條石和鵝卵石上飛馳,甚是顛簸,我不禁小小地驚呼,男子回過頭來,毫不為意地笑。院落小小,干凈而清幽,女主人有著安靜而羞澀的笑容,并不過分熱絡。
短暫的休息,消除了旅途的疲憊。女主人建議我沿著溪水溯流而上,一路都有涼蔭。
我的心里存著幾分好奇,這樣詩意的民宿名字,是夫妻倆誰起的?而在查濟,我又會遇見誰,或者遇見怎樣的風景?
二
溪水,是清澈透明的山泉水,從山間一躍而下,又化為三道白練,各自飄向不同的方向。許溪穿村而過,石溪、岑溪繞村而行,將古村環繞成一個船形。
我逆流而上的是許溪,它恰如古村身體內的一根透明血管,從上游迭瀑式地飛落,淺而清澈。接近黃昏,那一輪熾熱的火球已隱身在古樹之后,溪水中的青條石上站著三三兩兩的游客,捉魚戲水,溪水漫過腳面,帶著舒適的清涼,一串串笑聲灑在斑駁的光影里。
溪水中的青石上,或蹲或坐的是查濟人,他們在溪水中淘著米洗著菜,彼此間說笑聊天,在準備晚飯。有幾個扛著鋤頭的農人從田中歸來,一條毛巾浸在溪水里,擦去了滿臉的汗水,然后將雙腳浸泡在溪水里,慢慢卸去勞作的疲憊。
對面,大小不一的青石層層重疊,筑成了溪岸,石縫間青苔遍布,綠草萋萋,寫滿了時間的印跡。爬山虎一路逶迤,將幾面老屋的灰墻裝飾得嚴嚴實實,不見縫隙,只有蒼翠。
光滑的青石小路上,并不游人如織。幾個游人或古村人慢慢悠悠走過,笑容和善。沿岸的幾家工藝品店里,擺放著精美的竹器生活用品,年邁的老人坐在門前的青石上,十指并用,正在飛快地編著蒲扇,而聊天仍在繼續。
溪水兩岸,步步皆景,處處是畫。我安坐于一座老屋門前的青石之上。身旁,或對岸,或更遠處的溪邊,還有那些像謎一些曲曲折折鋪滿青石的深巷中,散散落落地坐著一些來自全國各地的美院學生,一面畫板,一張矮凳,一雙攝取美的眼睛,一支運轉自如的畫筆,一坐就是半天。畫紙之上,淡墨濃彩,目光聚焦之處的山水樹屋青石路,漸漸在畫紙上顯現。查濟古村,已是全國有名的畫家村,慕名而來,流連在古村中寫生的老師、學生又成了古村中一道美麗的風景。
只覺時間靜止了。又覺恍然如夢。
這樣透明、清澈的溪水,這樣安祥、寧靜的畫面,這樣愜意的慢時光,在我以往的生活里,少有遇見。
溪水是血脈,青石是筋絡。在查濟古村,我很難找到更合適的詞語去形容溪水、青石與這座古村相依相存的關系。
當我溯溪流而上,漫步在青條石鋪成的溪岸小路時,我忽然覺得是穿梭在并行的兩條時光隧道里。一動一靜,一軟一硬,一透明,一深邃,隔著我無法觸摸的久遠,隔著我無法回溯的空間,載著我一次又一次抵達寫滿滄桑記憶的古建筑。
三
查濟古村,世世代代是查姓人的古村落。老屋是這個古村落堅實的骨骼,承載著這個龐大古村落的生命繁衍。現存的老屋最早建于元代,而古村里湮沒在歲月之河里的房子最早建于1380年前。
安臥于宣城涇縣的這片山水,安靜寂寞于一隅,少有人光顧。唐初,宣州刺史兼池州刺史查文熙任職時,發現此地山川秀麗,風景優美,氣候宜人,晚年致仕后,在這里定居,繁衍子孫。查文熙為查濟查姓的始祖,他的祖先封地在查地,就在濟陽縣,他從兩個地名中各取一字,取名為查濟。處在桃花園中的查濟人,千年之后,十有八九也都是姓查的。
一個人的力量究竟有多大,我不知道,但是查文熙一個偶然的決定掀開了一片山水神秘的面紗,從一處房屋一座橋一條小路開始,開枝散葉,慢慢發展,成就了一個后世有名的明清古村落,而且極盡繁華顯赫。
一代一代的查姓人,以勤勞的雙手,秉承著傳統的文明觀念,書寫著中華文明的智慧。他們喜歡一百零八這個數字,1380年的時間里,建有108座橋梁,108座祠堂、108座廟宇,18座牌坊,而隨著自然的損毀與人為的破壞,今尚余橋梁40余座,祠堂30座,廟宇4座。
建于元、明、清的古代建筑僅存140余處,但依然可以推想古村落曾經的繁華與風采。查濟人巧妙布局,“依山造屋,傍水結村”,民居的分布格局巧妙地運用中國古典園林藝術的借景、對景等手法,形成“堤內損失堤外補”,“門外青山如屋里,東家流水入西鄰”的“天人合一”的格局。
現存的德公廳屋、誦清堂、愛日堂、走馬樓等高大宏偉、結構精致的古宅,無不彰顯著徽派建筑的結構,每一處設計的別具匠心,徽式建筑中的“三雕”石雕、磚雕、木雕在查濟更是隨處可見,每一處的雕梁畫棟無不透露著古人在生活上的精致,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生活具有儀式感。現存的祠堂里,尤推二甲祠為最。二甲祠,建于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它是明王朝最黑暗年代卻又是查濟鼎盛時期的一座形象工程,所以,無論從營造、雕刻、裝飾各方面都達到了較高的藝術境界,至今仍不失為一處極其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大門門樓,全是木制雕刻結構,上面精雕著“空城計”等各種戲文圖案。盡管小半在文革時期被毀,其雕刻的精美依然讓人贊嘆。漆黑的大門前立有兩塊大型白色漢白玉石鼓。兩鼓間是高達一米五左右的“塞門”。據傳,該塞門是只有王府世家才能享有的封賞,有代表尚方寶劍之意。任何官員見到應立即跪拜,不能擅自跨入。
今日的二甲祠已失去了祠堂的功能,更多的是照見了昔日查濟的繁華、榮耀與顯赫,折射著一個時代的印記。
以溪水為帶,鱗次櫛比靜默在兩岸的老屋已老矣,時間和風雨一點點侵襲,已讓昔日的白墻變得灰黑,寫滿斑駁的印跡。人生百年,倏忽而過,而老屋的年齡,是我們不可企及的高壽。一面墻,一塊柱礎,一扇門,一處木雕,比我們爺爺的爺爺還要老。上溯幾代,辛苦修筑房屋的祖輩,早已淹沒在黃土里,音容無可追尋,甚至連名字也被遺忘。
可是,數百歲的老屋還在,風韻猶存。余存的四十多座老橋也依然堅固無比,迎來送往每一個穿梭其上的行人。一代代查濟人走過,千年的青石板越發溜光锃亮,與鵝卵石一起,延伸在查濟人當世的生活里。
而人呢,高齡的老祖母牙齒早已掉光,發稀耳聾,昔日的美人模樣不見一絲一毫。
上蒼永遠對自然寬容,對人類殘忍苛刻。
四
行走在初秋的查濟,依然汗流不止,我便貪戀那深深小巷里叫賣的冰鎮米酒。山泉釀成的純手工糯米酒,冰鎮之后,清涼酸甜,一杯下去之后,五臟六腑都暢快無比,消除了徘徊不去的暑氣。如果米酒稍稍存放了兩天,已經發酵,微帶著酒勁,也極為爽口。
查濟古村的深巷里藏著許多酒坊,許溪酒坊、小巷酒坊、祖傳酒坊、陳家釀酒坊等,店主人并不吆喝,也不在門前招徠顧客。一眼望去,木制的店牌懸掛門前,酒的品類及特色設計成藝術字體,用毛筆寫于宣紙之上裝裱好掛在門側。大大的篆體酒字,純糧、發酵、原汁原味、免費品嘗等字眼,無不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桂花米酒、原漿酒、各種果酒、養生米酒,每個字都散著香氣,引誘著我的味蕾。走進去,店主人并不多言,只拿小小的杯子倒上一點,遞給我品嘗。一個個锃亮黝黑的酒壇老老實實蹲坐在地上,一個個透明的玻璃壇陳列于柜臺上,閉上眼睛深呼吸,酒香四溢。
很想在查濟深深地醉一次,盡管我以前只是偶爾喝過一點葡萄酒。
我偷偷地告訴一個朋友我的貪念,他告誡我出門在外不可造次,這個道理我當然懂,可是來到查濟,怎能只滿足于清淡的米酒?
那只酒蟲一直在誘惑我。臨睡前,我終于跑到離入住民宿最近的一家酒坊,品嘗了40度的桂花酒,清冽醇正,思慮再三,還是選擇了低度的果酒,像做賊似地跑回去,慢慢飲啜。
許是心情的原因,半斤果酒下肚,便覺醉了。
又怎能不醉?
翌日清晨,我們在臨許溪的一家三百多年老宅里,品嘗豆腐腦和徽州臭豆腐。一對七十歲的老夫妻經營著一家查記祖傳豆腐店,兒女們另外在他處經營民宿。他們笑容溫和,手腳麻利。問起老店的年齡,老人告訴我,他爺爺的爺爺就在這間老宅里經營豆腐坊了。爺爺的爺爺,我不由心生敬意。屋內除去柱礎為石,皆是木板,三百多年的風雨侵襲,帶著滄喪與古樸,依然庇佑著這家勤勞的查濟人。
臨溪的青石路上,有男子扛鋤歸來,有女子騎著自行車,馱著兩竹籃蔬菜,有婦人在用一個木柴爐燒開水。吃完早飯的查濟人,三三兩兩端著鍋碗竹筷,走下臺階,去刷刷洗洗。不遠處的溪水里,已有勤勞的女子正在浣洗衣服,槌起槌落,水花飛濺。
溪水從山間一路流淌,亙古常新。查濟人的生活方式,緩慢悠然,千年如一日。
五
可是,這個安臥于群山深處的古村落,無論有著怎樣的堅守與古樸,在商品經濟時代,在這個旅游文化盛行的時代,都難以不受其沖擊與影響。
查濟在變,從它的美被世人發現之后,每一年都在變,不管我們接受與否,承認與否。
一座又一座新橋為了出行的方便而架起,一間又一間新式的建筑出現在小巷里,內部的裝修已然全部現代化,因為旅游的需要,不少的查濟人開始經營民宿,經營超市、飯店、酒吧,甚至有村人為了錢變賣古宅或舊家具。老屋更老了,掩飾不住的破敗與滄桑。年久失修的祠堂,少人打理的老屋,日益呈現出一種敗破與潮濕,甚或是荒涼。與其他的村莊一樣,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走向縣城,走向更為繁華的都市,留守的大多是中老年人。而越來越多的外地人走入查濟,或尋景,或寫生,或經商,或建屋定居,古村平靜地接納著每一個外來人。
這個名盛一時的古村落,繁華顯赫不再,只余安靜與滄桑。
古村落的古樸民情,如畫的風景,能一直繼續嗎?通往景區出口的一條步行街,夜晚燈火輝煌,人聲鼎沸,商店客棧鱗次櫛比,已全然商業化。只有間或的土特產、宣紙筆墨店,無聲地氤氳著皖南獨有的文化氣息。
只是,值得慶幸的是,這個古村由于開發的程度尚淺,古村內的商業氣息尚淡。我所遇到的查濟人,依然保有純樸的本色,熱情和善。我們走家串巷,他們毫不覺奇。仍有人在經商之余,躬耕于田園。我有幸在二甲祠內觀看了一場民俗表演,曾經在田地里辛勤勞作的幾位老人,在卸去了辛苦忙碌之后,把他們在田間地頭吟唱的民謠搬上了舞臺,把節日里的慶祝表演作為一種民俗展示給游客,讓更多的人了解查濟的風土民情。舞臺上,他們依然戴著草帽,扛著鋤頭,用紅綢蕩起大鼓,眉眼之間,唱腔之中,流露著身為查濟人的濃濃自豪感。他們吟唱的問候,“遠方的朋友,你們好嗎”,引發了陣陣掌聲。
查濟古村,作為一個典型的明清古村落,最大的價值與魅力并不在于那些有著幾百年歷史的老房子,而是一個村落的生活方式與村落文化。從這個角度說,查濟仍然未變。“十里查村九里煙,三溪環繞萬戶間。寺廟亭臺塔影下,小橋流水杏花天。”昔日美景猶在,晨昏之時裊裊炊煙依然在古村上空飄散。千年之后,他們依然在溪水之上洗洗刷刷,古樸的生活方式仍在繼續,售賣酒釀、豆腐、米糕等仍然是他們生存之道。盡管遙遠的城市里生活早已燈紅酒綠,天翻地覆。
我們該怎樣慶幸,當這個時代讓許多人許多村莊已經迷路,回不了家,而查濟古村還在皖南的山水里堅守,我們還可以觸摸著古村的脈搏,踩行著它的筋絡,去穿行在百年千年的歷史時空里,不是空發想象,而是面對面地對話。
六
在查濟,不在深巷里飲酒釀,也會醉去,已端坐于書桌前的我,又期待著下次的飲醉。明朝三品官員查絳的詩句,字字皆是我心聲:“武陵深處是誰家,隔河兩岸共一查。漁郎不怕漏消息,相約明年看桃花。”
那日的正午時分,溪邊,木亭下,我在用很長的時間做無用之事,靜坐發呆,對岸幾棵老樹斜跨過溪面,陽光翻過馬頭墻灑下斑駁的光影,我長時間忘歸,也不想歸。有一些文字穿越溪水,從浣衣的婦人手中抵達我的心間:
溪行,深深淺淺,忘記或遠或近;靜坐,淙淙潺潺,不覺或夢或真;
蟬鳴,如雨如瀑,箏曲,如怨如慕。這一世,誰在刻畫光陰的樣子?
人生不過是一場漂泊,走走停停,一直在尋找一處可以棲息或皈依的土地。在那里,或遇見一片山,或是一條舒緩的溪水,怦然心動。我想,漫漫的人生旅途中,如若遇見查濟古村,可以恰恰好地暫時停下腳步,讓一顆被塵世碾了千遍萬遍的心無限地放松。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