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深
父親走了多時。在我記憶的深處,父親是個很不起眼的人。他個子不高,脾氣不好,但卻很善良厚道,膽子小得像米粒,即使用水泡也長不大。
父親是遼寧彰武人,解放前老家經(jīng)常“跑胡子”(鬧土匪),百姓生活不得安寧,于是父親帶著全家六七口人千里迢迢從遼寧逃荒到了北大荒。北大荒冬天冰天雪地,全家人擠在一間小磨房里。磨房是廢棄的,除了窗戶和門四處漏風(fēng),房檐上透著胳膊粗細(xì)的窟窿,磨房的四周掛滿了霜雪。母親說,“大冷的天,去外邊柴垛拿兩捆柴火來堵一下,看把孩子們凍壞了!”父親哼了一聲,出去半天空手回來了。母親問柴火呢?他搖搖頭,“人家的柴火,看見了咱會丟人的。剛到這兒,給人留個好印象。”母親看看他嘆口氣:“那就挨凍吧!”樸實(shí)的北大荒人看到我們家的人這樣守規(guī)矩,伸出熱情的手幫我們度過了那個寒冷的冬天。
解放后,家里分到了房子、土地和馬。有了土地便有了自己的小天地,除了種各種作物,也種西瓜和甜瓜。在我的記憶里瓜地離村子不遠(yuǎn),每到瓜果飄香的季節(jié),父親便搭起一個瓜棚。瓜是供自家吃的,但種瓜的人有個規(guī)矩:凡是路過瓜地或者到瓜地來的人都可以嘗嘗瓜,吃多少都行,但不能帶走。我的一些小伙伴吃飽肚子卻舍不得走,不讓拿咋辦?只有偷了,我則幫著站崗放哨。小伙伴們個個心滿意足,每人都兜著幾個大瓜跑回了家。最初,我以為父親沒發(fā)現(xiàn),可少了瓜父親怎能不知道!等我放完哨回到瓜棚,父親笑哈哈地說:“你這小子胳膊肘往外拐!還好,從小心眼好,長大了也厚道,像我的兒子!”
父親膽子小。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樹葉都啃光了。遠(yuǎn)房的親戚見我們個個面黃饑瘦,就把城里供應(yīng)的玉米面捎來二斤。那天,母親看我們餓得實(shí)在不行了就抓了兩把,燒上水又摻了點(diǎn)樹葉做了玉米糊涂。嗅到玉米味道的我們高興得直抽鼻子,剛要出鍋,卻聽見外面有腳步聲,嚇得父親一下子把鍋蓋蓋上。來人是生產(chǎn)隊(duì)長,那隊(duì)長和我們不見外,坐在炕上和父親聊起來,他一邊說一邊抽著鼻子:“怎么聞到一股飯味?你家還有糧食吃呢?”母親說,哪有的事,樹葉都吃不上,還有什么糧食!隊(duì)長說:“不對吧,分明是糧食味。”他說著要往外屋走,嚇壞了的父親立刻拉住隊(duì)長的衣襟:“鍋里有點(diǎn)玉米糊涂,是城里親戚給送的。”隊(duì)長一聽,來了精神頭,“那就拿出來吃吧!”母親紅著臉把糊涂倒在盆里,隊(duì)長毫不客氣地跟著蹭了一頓。等隊(duì)長走了,父親說他的心還在怦怦跳……
父親73歲那年病了,長年累月的勞作讓他患上了老肺腫,每喘一口氣就像喉嚨里堵著什么一樣,一聲聲地拉著“風(fēng)匣”。即使這樣,天藍(lán)的日子他依舊支撐著走向戶外,看著他春夏秋冬呵護(hù)的田園。頭上偶爾掠過一只鳥兒,他抬起頭久久地望著……
那一年父親沒能邁過“坎兒”,走了,沒有墓碑,也沒有人談?wù)撍袼谑罆r一樣的不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