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利群
如果你錯過我坐的火車
你會知道我已離開
你可以聽見
汽笛在一百里以外響
一百里,一百里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這是美國民謠《離家五百里》中的歌詞。
青蔥歲月,我和同學們乘著火車離開生活多年的京城時,還不知道火車會把我們帶到哪里。锃亮的鐵軌鋪展著,火車突突地冒著白煙,鳴著決絕的汽笛,帶著成百上千少男少女,呼嘯遠去。
四五十年后,遠離家園的疏離,不知要去多遠的遠方的迷茫早已成為過去。不知為何,我聽到這首《離家五百里》時,仍然淚流滿面。
多少個50千米開外,那些白煙和汽笛,那些風景、樹木、人和物都像車窗里的倒影般消逝。就像米沃什所言,“甚至那些曾經活過的人的記憶也在消亡,只有很少幾個人會保留他們關于最親密的親戚和朋友的記憶。但是,即使在這些人的意識里,面孔、手勢和話語也在逐漸消逝”。
20世紀60年代末,每逢春節過后,照例是我們返回農村的日子,因為一旦大地回暖就要春耕播種。臨行前的叮嚀一遍又一遍,手提包被塞得滿滿的。除了吃的,我還要帶衣物鞋襪等生活用品,恨不能帶夠大半年的東西。
春種秋收一年過去,便又到了返城的日子,這回該是知青們惦記著給家里捎東西的時候。我所在的黑龍江建設兵團的土特產除了大豆、蕓豆、土豆,再沒有其他。
從北京開出的列車,車廂里要播放《東方紅》。返回北京的列車,迸站前則要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火車一開,《東方紅》的音樂就從車廂喇叭里傳出來,這意味著再次回家要等一年,聽得人心酸?!洞蠛:叫锌慷媸帧穭t成了很多知青愛聽的曲子,因為只要這個曲調一響,就意味著馬上要進站了。
進行曲的速度十分適合行駛的列車,高亢嘹亮的管弦樂,給人一種凱旋的感覺。知青第一次返家探親時,心情最復雜,即將重逢的欣喜中帶著酸澀。誰都知道,短短的探親假后,還得返回農村。那時候號召扎根農村,沒人知道要在異地他鄉待多久。隨著火車的開出與返回,我們的心情也隨之失落與興奮。久而久之,這兩支曲子便成了回家與離家的符號,自然也就成了一種儀式曲。
在《東方紅》與《大海航行靠舵手》之間,我們不斷地出發與到達,告別與重逢,確定與未知。我們無法擺脫這些音樂的追逐與紛擾。無論我們愿意與否,它們都會在上車和下車時進入我們的耳中。
直到有消息確認返回北京的那一天,我最后一次坐上齊齊哈爾到北京的火車,才告別了上山下鄉的歲月。記得那是一個冬天,當火車駛入北京站時,那最后一遍《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樂音顯得格外清晰。至此,流浪的青春腳步才停了下來。
1978年后,我們的“火車之歌”所負載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人們的個人生活也悄然發生了改變。曾經的歌曲成了塵封的往事。新的火車之旅換了新歌曲,北往南來的乘客有了新的生活。
新時代的列車把往昔拋在了歷史的隧道,那些震天動地的音樂也成了昨日的喧囂。游子已歸鄉,夜深人靜時分,不再有火車的咣當聲和特殊的晨昏曲流入他們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