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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搶劫的人

2018-10-30 06:21:42衣水
牡丹 2018年22期

衣水,出生于1980年1月。曾在《湖南文學》《福建文學》《草原》《安徽文學》《新疆文學》《西部》《中華文學》《創作與評論》《陽光》《山東文學》《當代小說》《延安文學》《小說月刊》《躬耕》《牡丹》《黃金時代》等國內外大型文學報刊發表小說若干。著有小說、傳記、影視劇本多部?,F居鄭州,《三悅文摘》主編。

1

就是這個地兒,麻天寶跺著腳大聲說,有幾百只喜鵲,還有幾百只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追著我攆著我盤著旋兒飛,飛到我的頭頂上。就是這一片天空,麻天寶激動地說著,用他粗大的食指戳著頭頂的天空,我的目光也順他的手指爬到了天上。

除了幾朵無根的白云,天上再也沒有什么了。沒有飛鳥,也沒有飛鳥的聲音,天上安靜得如同一個抽象的輪廓。

別說鳥兒了,連鳥兒的影子都沒有,我憤憤地說,你這不是騙人么?

我是省電視臺的攝像記者,總是扛著高清攝像機,在大街小巷抓拍一些熱熱鬧鬧的人和事兒,也抓拍一些稀奇古怪的場景。比如今天一大早,麻天寶就打電話告訴我,昨天早上他被幾百只喜鵲和麻雀攻擊了,就是此時此刻我們站著的地方,就是在我頭頂的這一塊藍天上??墒乾F在,這一片天空里什么也沒有。

你別說沒有了鳥兒影,麻天寶見我對他不耐煩了,一邊低著頭在地上找著什么,一邊說就是這兒,你過來看看,鳥糞被清潔工打掃干凈了,可是鳥糞的痕跡還在啊。

麻天寶這么說了,我就慌忙跑過來。

我希望麻天寶說的事兒是真實的。

這痕跡,我說,還真是鳥糞的痕跡啊。

麻天寶眼冒綠光地看著我,見我信以為真,就用那一根粗壯的食指再次戳著頭頂的天空,開始大聲地理直氣壯地陳述了。

那些喜鵲和麻雀,追著攆著飛到我的頭頂上,好多都飛到了我的前面,撅著屁股等著我,麻天寶異常興奮地說,它們把憋了一夜的鳥糞,撲哧、撲哧地拉出來。它們舒服了,唱著歌,扇著翅膀,盤著旋兒,它們這是要看我的笑話。我不會站著一動不動的,我不會等著鳥糞拉到我的身上的。我飛快地跑著,實在跑不掉了,就左躲右閃,避開這襲來的厄運。我稱這些鳥糞叫厄運。千百只喜鵲和麻雀一起拉鳥糞,鋪天蓋地的厄運就鋪天蓋地地向我撲打下來了。我用兩只手抱住頭,鳥糞就噼噼、啪啪打擊在我的手背上、胳膊上以及脊背上。直到鳥糞也打擊到我的臉上,我才想起我的外衣也是可以遮擋鳥糞攻擊的。

我感覺麻天寶簡直就是一個小丑,他這是在講一個愚蠢的笑話,他這是在逗我哄我窮開心的吧。

這一段時間,麻天寶有事兒沒事兒都給我打電話,朋友都說他是在追求我。我也感覺他有點追求我的意思,不過作為一個略有姿色的窈窕淑女,我對男人哄騙女人開心的套路,早在多年前就研究透了,我還從來沒見過像他這么垃圾的。

現在,我沒有承認麻天寶的感情;以后,我也絕不會承認麻天寶這個人的。

現在我所想的是,整個天上連一根鳥毛也沒有,地上連一粒鳥糞也沒有,今天一大早算是跟著麻天寶白跑了一趟。我有些怏怏不樂,此時此刻根本就提不起來一丁點兒精神,可是麻天寶就像打了雞血似的,渾身白毛都根根豎立起來了。

就是這一件夾克,麻天寶扯著他身上的破夾克說,我把夾克脫下來,頂在頭上,這才騰出右手,從地上撿起一塊鵝蛋大小的石頭。呵,這些讓人惱火的狗東西,我會讓你們知道麻天寶的厲害的。我右腳后撤一步,腳上使足力氣,把右臂掄圓,只聽嗖的一聲,石塊狠狠砸向低飛的鳥群里。

你至少能砸死一只喜鵲,或是一只麻雀,我看著麻天寶長滿疙瘩的臉,不無嘲諷地說。

沒有,一只喜鵲也沒砸到。

那你砸到一只麻雀了?

麻雀更狡猾。

連一根鳥毛也沒弄到?

沒有,它們鬼得很。

麻天寶給我說這話時,兩只手擺弄破夾克的一角,眼睛卻在天上來來回回地搜索。我感覺他是想把那些飛走的喜鵲或麻雀,都給追回來,以證明他剛才跟我說的話都是真的。

麻天寶沉默了一會兒,跑向馬路另一側,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

就是這塊石頭,麻天寶跑回來說,我是這樣把石頭砸向鳥群的。

麻天寶一邊著急地說著,一邊熟練地把撿到的這塊石頭,狠狠砸向了天空。天空已經沒有了鳥群,石頭只能砸在天空一樣大的虛無里??墒俏覅s鬼使神差地聽到了一聲沉悶的響,是石頭砸在鳥雀的翅膀上的聲音。

石頭砸向鳥群,鳥雀們早就看到了,麻天寶解釋,它們“轟”的一聲躲過石頭,就嘰嘰喳喳地笑著飛走了。就是這一聲轟響,仿佛是一聲巨大的嘲笑,直到現在還響徹我的耳鼓,讓我覺得這是一個巨大的諷刺。

這確實是一個巨大的諷刺,我說這句話時,那塊石頭正好落在馬路對面。

麻天寶慌忙跑過去,把石頭再次撿回來,吹干凈上面的塵土。

給你!

我接過麻天寶遞過來的那塊鵝蛋大小的石頭,瞅了半晌,也沒瞅出它有什么與眾不同。為了剪輯一部意義深刻的記錄短片,我只好用攝像機對著它勉強拍了好幾分鐘的特寫。

2

我一心想著紀錄片的事兒,對一旁絮絮叨叨的麻天寶心不在焉。沒有哪一個漂亮女人會喜歡臉上長滿疙瘩的男人。我不想搭理麻天寶,便擺弄著攝像機,一會兒對準天上,一會兒對準地上。天上沒有我想要拍攝的飛鳥,地上卻有好幾片剛剛飄落的火紅色的樹葉。

歐陽,麻天寶看著我問,你是不是擔心紀錄片的事兒?

我認識麻天寶這么長時間了,這是他第一次用親昵的口吻叫我。我叫歐陽玉茜,閨蜜都叫我歐陽,麻天寶顯然也是想鉆進我的閨蜜圈??陕樘鞂氈皇俏艺J識的幾個線人之一,他提供的拍攝線索如果確實有價值,我拍攝出來的短片在“都市頻道”播出了,臺里才會給他線索獎——一個一百塊錢的紅包。我認為麻天寶很看重這一百塊錢,可是我的閨蜜卻說,麻天寶是喜歡我才看重這一百塊錢。不管怎么說,有一天麻天寶拿著一百塊錢的獎金,興奮異常地拉我去酒吧喝酒,我只好勉為其難地去了。

麻天寶不會喝酒,只一杯酒下肚,他的臉就像涂滿了紅顏料一樣。麻天寶直直地看著我,歐陽玉茜,我喜歡你。我知道麻天寶早晚會這么跟我說,很多男人都會這么跟我說。我冷冷地瞅了他一眼,你喜歡我什么?我喜歡你內心善良,麻天寶說。聽到麻天寶這么說話,我立刻火冒三丈,我真想摟頭蓋臉給他一巴掌,打他一個鼻血湍急匯流成河。我說,麻天寶,我最討厭像你這樣虛偽的男人,明明是喜歡我漂亮的臉蛋兒,還有我豐滿的身材,卻偏偏說喜歡我的善良。

我壓根兒沒有同麻天寶談情說愛的雅興,只因為他是我的重要線人之一,我才來陪他喝酒的。像我這樣年紀的女人,到三十歲事業剛有小成,是不可能再把時間浪費在亂七八糟的事情上了。我一直認為,談情說愛瞎耽誤工夫,就是亂七八糟的事情,只有工作才是正經的事情。麻天寶口是心非,我最討厭這樣不爽朗且內心齷齪的人。麻天寶說這話時,我腦海里浮現出酒吧門口那個討飯的老婦人。

我說麻天寶,門口討飯的那個老婦人,比我心地善良,你追求她吧。我這么冷嘲熱諷地說著,拎著坤包,把黑亮的頭發甩到身后,頭也不回就走開了。

我叫歐陽玉茜,我說,麻天寶,別叫我歐陽,你一叫我歐陽,我渾身就要起雞皮疙瘩了。

麻天寶知道,今天我對他很失望。

歐陽玉茜,麻天寶說,我相信有一天你會喜歡我的。

麻天寶這么說,我差點把正在擺弄著玩兒的攝像機給撂在地上,我被自己的口水嗆著了,咳咳了一陣子才緩過來勁兒。

你不要瞧不起我,麻天寶嚴肅地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麻天寶是一只癩蛤蟆,歐陽玉茜是一只白天鵝?!?/p>

我承認你說的對,我說,你是一只癩蛤蟆,不過這是我之前的想法,現在我沒功夫想你是什么了,你是什么東西,這跟我沒半毛錢的關系。

你現在想什么?麻天寶急切地說,我真說錯了嗎?

你真說錯了,我惱火地回答,我在想,我被你騙到這兒折騰半晌,我的紀錄片怎么辦?我現在可是一頭霧水,要構思沒構思,要場景沒場景,我該怎么辦?這可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高于我的一切,這你是知道的。

我就說你遲早會喜歡我的,麻天寶情不自禁地說,工作是你的命根兒,也是我的命根兒,在這一點上咱們有共同點,也就有了交叉。

麻天寶說著話,用雙手比劃了一下“交叉”的手勢。

你是個色情狂,麻天寶,我不會跟你有交叉。

是交叉,麻天寶辯解,我是說工作上有交叉,不是說性交。

我一邊擺弄著攝像機,一邊從烏黑頭發的縫隙里睥睨了他一眼。我的心是冷的,這一眼也應該是冷的。麻天寶說的對,如果僅僅從工作的角度講,我和某公司的這個小職員,還都是不打折扣的工作狂。

歐陽玉茜,你別心急了,心急可是吃不了熱豆腐的。

完不成這部紀錄片,你叫我怎么不心急?

你要真信得過,我就再講一個身邊發生的故事供你參考,不過場景拍攝那是有點難度的。

和那幾百只喜鵲和麻雀有關么?

或許有,或許沒有。

麻天寶這么說,誠誠懇懇。

我仔細瞅他一陣,感覺他臉上的疙瘩不是那么讓人惡心了。

3

歐陽玉茜,還記得那天一大早我給你打電話么?

這幾個月麻天寶經常一大早給我打電話,給我提供一些場景新聞的線索。他怎么想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是把他當作工作上的幾個重要線人之一。

我一直這樣提醒自己。

你是我的線人,我說,誰記得你說的是哪一天的哪一件事情?

就是上個月八號,麻天寶說,那一天真是陽光明媚,我興致勃勃,心情也特別好。這一天對我來說,也是個特別美好的日子。公司領導要給我加薪了,所以我穿上西裝,打上領帶,穿上擦過三遍油的皮鞋……

你能不能直奔主題?我說,具體是哪一件事兒?

你耐心一點,麻天寶對我開心地笑了一下,我感覺他臉上的千百個疙瘩也都笑開了花。

不要浪費時間,我現在是在工作,不是在調情。

好,好,我直奔主題,麻天寶說,就是狗族公開做愛那件事情。

麻天寶一說起狗族做愛那件事情,我的氣兒就不打一處來。那是上個月八號早晨,我還在床上賴著,還在迷迷糊糊地做夢,手機就唧唧哇哇地叫上了。凡是這個時候打來電話,不是臺里有什么緊急的事情,就是線人發現了重大新聞。我摸出手機,看見是麻天寶的名字,不是臺里的誰誰誰,心就略微松懈,瞌睡就像兇猛的浪頭,一下子又把我打翻在溫暖的被窩里。可是麻天寶的電話很執拗,響過一遍又一遍,響過五六遍。

電話叫喚得實在讓人心煩,我非常惱火,接下電話不分青紅皂白我就大聲嚷嚷,你太討厭了,你比鬧鐘還令人討厭,你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我就是你的鬧鐘,麻天寶嘻嘻哈哈地說,有重大場景新聞。

一聽說有重大場景新聞,我立刻從暖烘烘的被窩里彈了出來。這是職業習慣。我確實太困了,可是我的睡意被這個好消息給立刻刮走了。前前后后我才休息了四五個小時,我知道我的狀態不好,眼圈肯定是烏黑烏黑的。三十歲的女人,一夜休息不好就像霜打的茄子,皺巴巴的,可是管不了那么多,我胡亂穿上衣服,扛著攝像機就跑了過來。

就是這一條路上,麻天寶拎著磚頭正跟幾對做愛的狗干架。

真是太滑稽了,我說麻天寶,大冷的天你忽悠我過來就是看你跟狗干架?我呸,麻天寶,你太下流了,我是女生,我還沒結婚,你讓我拍這么色情的畫面,你居心何在?你是想羞辱我嗎?我即使拒絕了你的求愛,你也不能這樣羞辱我吧,你這個死變態。

我已經惱羞成怒。

麻天寶這么折騰我,我沒辦法不惱羞成怒。我像放連珠炮一樣,把所有毒舌之彈,全發射到了他身上。我簡直是氣得糊涂了,我想看著他倒在我的炮火之下,血流成河,死得慘慘的。

是狗和狗在做愛,又不是麻天寶你和狗做愛,這算哪門子重大新聞?我頭也不回地走了。走回去的路上,我的氣兒也慢慢消下來。我在想,麻天寶和狗做愛,難道就算是新聞嗎?也許算,也許不算,不過我有這種想法,反證出麻天寶說我“善良”的假設根本就不成立。

我確實不善良。

麻天寶想幫我完成紀錄片,我應該感謝他,可是他講狗族做愛的事情讓我反胃。況且這狗族做愛的事情,跟今天我想要拍攝的“鳥雀攻擊市民”的事情一點也扯不上關系。鳥雀畢竟是美麗的,不管它們是對著市民吵吵鬧鬧,還是撅著屁股向市民拉屎,這些我都能拍攝出嚴肅意義??墒沁@狗族做愛,我能拍攝么?一對兒公狗母狗屁股對著屁股,我能拍攝么?一個公狗伸出長長的生殖器,在胯下甩來甩去,我能拍攝么?即使我不要臉拍攝出來,送到電視臺里能夠播出么?

這是不和諧的,這是極端丑陋的。

一聽到麻天寶說“狗族做愛”那件事情,我立刻就跟他翻臉了。

麻天寶,我罵道,你這個臭不要臉的,你這個死變態。

那件事情你弄錯了,麻天寶大聲反駁說,是狗不要臉,是狗變態,不是我不要臉,不是我變態,我跟你歐陽玉茜一樣是要臉的。

麻天寶,我說,你不要往我身上扯,是你不要臉,是狗不要臉,那是你們之間的事情。

麻天寶見我真惱火了,說話聲立刻細了下去。他知道我是把憋了一個月的惡氣,全在這一刻撒到了他的身上。

很多事情你還沒搞清楚,“狗族做愛”的事情,是狗們不要臉,是狗們無端攻擊我,我完全是自衛。

我緊捂耳朵,不讓麻天寶有一絲半毫的聲音鉆進我的身體里。

4

過路的人都在斜著眼睛看我和麻天寶。

麻天寶在離我五六米遠的地方,一邊上躥下跳,一邊念念有詞。我感覺他就像一個啞劇演員,或是被一根細線牽制住的木偶。麻天寶在干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這是一個玩盡花招討我歡欣的丑男人、臭男人;他不就是想跟我上床嗎?

我把兩只耳朵捂得更緊了,我感覺我的兩只耳朵快要窒息了。

一只滿臉疙瘩的癩蛤蟆。

我用嫌惡的眼光瞅著麻天寶,又用討厭的眼光瞅瞅過路的人。

好像出了什么事兒,我感覺到有點不大對勁兒。盡管過路的人沒有停下腳步,他們都在趕著去工作,可是他們乜斜過來的眼光,卻狠狠地刺在了我的臉上。他們幾乎是小跑著前進,卻順便把蔑視拋給了我。我知道他們在譏諷我,譏諷我不去工作,而是把寶貴的時光浪費在小兩口的拌嘴吵架上。他們肯定是這么想的,毫無疑問,是麻天寶的言行刺激他們這么想的;是麻天寶這個王八羔子在浪費我的時間,我被他們鄙視和嗤笑了。

我看著麻天寶,感覺他是在撒潑。

我把雙手從耳朵上摘下來,兩只耳朵立刻輕松了兩只耳朵也得呼吸點新鮮空氣,我想,可是粗暴的吼聲也被呼吸到了我的耳鼓里。

我不是死變態,我不是臭不要臉,麻天寶的嗓門很大,我不是癩蛤蟆,我不是臭男人。

我的臉騰得紅了,仿佛臉上涂滿了番茄醬。

是狗不要臉,是狗們當眾做愛,是狗們無恥,麻天寶歇斯底里地叫喊,我不是狗。

我真是氣急敗壞,這個不要臉的麻天寶,竟然當街喊爹叫娘地吆喝。

麻天寶,我喊了一嗓子,你瘋了?

麻天寶一驚,立刻安靜了下來。

我這是怎么了?麻天寶喃喃地說,我得趕緊去工作了。

你說要我拍攝那些攻擊你的鳥雀,那些鳥雀呢?

麻天寶看看天上,他至多能看到一些遠去的白云,鳥雀今天都銷聲匿跡了。麻天寶抓抓腦袋,又瞅瞅馬路,他想找到鳥雀們攻擊他的那些鳥糞,可是鳥糞早就被環衛工人打掃干凈了。在這個陽光明媚、空氣清新的早晨,一切有關鳥類活動的跡象都杳無蹤跡。

鳥雀?麻天寶攤開手,囁嚅道,我以為它們會像昨兒早晨一樣攻擊我呢。麻天寶看看我,可是鳥雀都藏起來了,也許明天早晨,也許后天早晨,它們還會故伎重演。

你是讓我每天都起個大早,我冷笑著問他,在這條馬路上陪你走一趟嗎?

這是你的工作,歐陽玉茜,麻天寶淡淡地回答,拍攝一部意義深刻的紀錄片容易嗎?

我認可麻天寶說的話,他說出了我的心里話,可是我不想承認。

那現在怎么辦?我焦慮地問,拍攝現場沒了,你讓我拍攝什么?

這是一句順嘴說出來的毫無意義的話,一說出來我就后悔了,指不定麻天寶會胡思亂想什么??墒牵@句話已經是潑出去的水了。

我給你想辦法,麻天寶接了話茬,我們順路,你先去臺里,我先去上班。

我最不愿意聽到的就是麻天寶這句“我給你想辦法”,他卻偏偏說了,說得理直氣壯,說得偉岸俊氣,說得我什么事兒都要依靠他,沒他的話我將一無是處似的。

麻天寶一說到工作,仿佛就有點心急火燎。我是個喜歡工作的人,這時候再看他,他也不那么讓人深惡痛絕了,再看他臉上的疙瘩,似乎也和藹了很多。

也只能這樣了,我說,你能告訴我剛才你發什么羊角風嗎?

羊角風?麻天寶愣了一下,我剛才在做一個奇怪的夢。

奇怪的夢?我心存芥蒂地瞅了他一眼,心想,白日夢,不會是什么下流無恥的夢吧?

5

你放心吧,我沒那么下流無恥,麻天寶說,這個不安的夢跟你歐陽玉茜,真是沒有一點關系的。

那就好,我悠悠地說,如果不是下流的夢,我倒是愿意聽聽。

我不知道我這是怎么了,竟然愿意聽聽麻天寶抽羊角風時做的一個爛夢。

這個夢很簡單,麻天寶嚴肅地說,我遭遇了搶劫。

遭遇了搶劫?我嘲諷地看著他,劫財還是劫色?

麻天寶對我的心思一清二楚,我眼神里的不屑,我陰陽怪氣的語調,我臉皮上抖落下來的粉末,對他來說,都像一根根尖刺的尖兒,虛虛實實地藏著危險。

是某一天早晨,和今天早晨一樣,金燦燦的陽光清洌洌地照在馬路上。我唱著歌,一想到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就激動得想唱歌。我走在趕著工作的人群中,熱熱鬧鬧,熙熙攘攘,我太喜歡這樣的場景了。我幾乎是一路小跑,順著花園路跑過北環橋,跑過你們電視臺,跑過東風渠,跑過動物園。我看過手機上的時間,是八點差五分,我準時跑到公司所在大樓的門口。我沒有乘坐電梯,不是我不想乘坐電梯,是電梯前擠滿了焦急等待的人。我不能再等了,只好跟著人群,氣喘吁吁爬上十二樓。是八點整,我偷眼瞥了一眼手機;是八點整,我總算沒遲到。我喘上一口氣,穩定心神,我要去工作了。我推開十二樓的大門,可是十二樓卻空無一人。

麻天寶急促地說上一大通話,我不明就里,感覺他仍在做著噩夢,仍舊是驚魂不定。我感覺不可思議,便冷冷地瞅著麻天寶的臉,只見他臉色慘白,臉上的疙瘩也幾乎慘白了。

怎么一回事?我莫名其妙地問上一句。

不知道怎么回事,麻天寶說,我在十二樓轉悠一圈,仍是見不到一個同事。那時已經是上班時間,可是十二樓的每一個辦公室都上著鎖。我心慌意亂,急急忙忙跑到我的辦公室前,我發現我的鑰匙卻不翼而飛,怎么也找不到了。我只好敲門,沒有應聲。我只好把所有的門都敲了一遍,仍是沒有應聲。整個一層樓,看來是沒有人了,只有我敲門的嘟嘟聲回響在幽長的樓道里。

我簡直是瘋了。

你確實瘋了,麻天寶,我說,那一刻你在抽羊角風。

是嗎?麻天寶說,我抽羊角風時,沒說讓你不高興的話吧?

你說了讓過路人驚異的話和嗤笑的話,我說,你好好回憶回憶吧。

麻天寶在臉上擦了一把汗,這時候我仿佛聽到了他臉上的疙瘩,噼噼、啪啪地炸裂了。這讓我心里先是一陣陣冷,再是一陣陣哆嗦。

回憶不起來了,麻天寶說,你就告訴我吧。

我趕緊側身逃離他兩步,好像他身上滿是惡臭的大糞一樣。

休想勾引我上鉤,甭想了,我急忙把話題轉移到他的夢境之中,我問,你怎么不找個人問問是怎么回事兒?

我找人了,麻天寶攤開雙手說,我找遍十二樓,只在衛生間里找到正在打掃衛生的老大爺。

怎么說?

老大爺說了,十二樓壓根兒就沒有我要找的公司??墒牵艺f,我認識你,老大爺,你每天都在十二樓打掃衛生,我每天都見到你的。可是老大爺很不耐煩,他討厭我打擾他工作。老大爺不再搭理我,他在認認真真地刷馬桶。我說,老大爺,我每天都在這里上班。老大爺告訴我,你說的公司根本就不存在。見我問得急了,老大爺又說,昨天就倒閉了。

你說,歐陽玉茜,麻天寶喃喃地說,我是不是被搶劫了?

麻天寶被搶劫了,遭遇搶劫的不是財,也不是色,遭遇搶劫的是他的工作。

這真是天下奇聞,我說,你也太搞笑了吧,你就是一個小丑,麻天寶,搶什么不好,偏要搶劫你的工作?

麻天寶窘迫地抓著頭皮,又不停地拽住一只耳朵。

我給你說的是一個噩夢,麻天寶無奈說,可這個被搶劫的噩夢已經好多次闖進我的生活。這幾個月以來,我在夢境之中時常遭遇這樣的搶劫。我不敢向別人說起這個事情,我以為我已經忘記失業的煎熬,可是現在它還會冷不丁地冒出來,像一個巨大的諷刺一樣,攪得我心神不寧。實話實說吧,正是這個遭遇搶劫的情景,現如今已經快把我搞神經了。我不能再羞于啟齒,我得把它告訴我的朋友,我得告訴你,這是有人在明目張膽地要挾我。

誰再要挾你呢?我說,這不過是一個噩夢,一個讓人緊張的噩夢而已。

我在安慰麻天寶。不知怎么回事,我竟然這么有同情心,竟然話語溫和地安慰麻天寶。是麻天寶的噩夢跟工作有關嗎?是我也在憂心忡忡嗎?我不知道。

我得告訴你,麻天寶肯定地說,是一個趕著去工作的人在要挾我。

聽了麻天寶的話,我轉身看了一圈,沒有看見什么有惡意的人,而是看見一群行人的臉都繃得緊張兮兮的,都在往前跑著。我也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幾乎小跑了。我的心里卻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我跟自己說,歐陽玉茜,你的腳步不能再快一點嗎?

6

麻天寶比我跑得更快,他一步、兩步、三步,他的兩條腿簡直就是兩個高速轉動的車轱轆。我跟在他的后面,有些踉踉蹌蹌了。

麻天寶,我沖他嚷,你慢一點好吧,我都跟不上你了。

麻天寶回過頭來,用一種陌生的眼光瞅著我。

習慣了,麻天寶面無表情地回答,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一走在上班的路上,一想著工作,我就不自覺地往前小跑了。

我知道我也養成了這樣小跑的習慣。

我不得不同意你說的話,我贊美麻天寶,在工作上咱倆可是一個德行。

麻天寶緊繃的臉,不經意間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

我們,麻天寶看著我的眼睛說,我們終于站在一個水準線上了。

我雖然不屑于跟麻天寶站在一個水準線上,但我一直往前小跑著,也沒工夫跟他打嘴上的官司。

我幫你背攝像機吧,麻天寶滿臉堆笑地說著,伸手來取我肩上的機器。

我背得動,我警惕地拒絕了他。

麻天寶把伸過來的手又縮了回去。我怎么能讓你麻天寶背我的攝像機呢?這可是我吃飯的家伙,我珍愛它遠勝我自己的身體。

你睡覺都摟著攝像機嗎?麻天寶這樣挖苦我。

對我來說,我故意提高聲音,它比男人還重要。

我把飄起來的烏黑長發甩在攝像機上,我讓它藏進我的飄著香味的秀發里。

麻天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飄飄然的長發,他看不到我的攝像機了。

我不得不說,今天是一個大好天。麻天寶說著,瞅一眼我們前面一群趕路上班的人,又抬眼看了一下天空。

有一只鳥,麻天寶說,是喜鵲。

真有一只鳥。

可惜只有一只,我說,一只鳥我能拍出什么壯觀的景致?

你可以拍它的孤獨,麻天寶斜了我一眼。

整個趕往公司的路上,一群又一群的人,除了我們兩個說著工作上的事情,再沒有別的什么人說話。整個趕往公司的路上,我饒有興趣地聽著汽車碾壓在路面上的嘎吱、嘎吱的聲音,還有我們鞋底子摩擦路面的沙沙的聲音。我感覺這是一種身體的聲音,也是暗夜里的聲音。正是這種聲音,讓我感覺這一個人是孤獨,這一群人也是孤獨。想想吧,這趕著工作的每一個人,仿佛是一個匆匆忙忙的孤獨;這趕著工作的每一群人,仿佛是一群匆匆忙忙的孤獨。

一只喜鵲飛在天上,是一個孤獨飛在天上。

我可以拍它的孤獨嗎?我問麻天寶,它已經飛走了。

可以,就拍它變成了一個點,麻天寶堅定地回答。

我感覺這是一個很好的創意。拍飛走了的喜鵲,它在天上飛成了一個點,一個黑點,最后是一粒塵埃。

也許這是一個很好的素材,我說著,停下匆忙的腳步,用攝像機拍了它一分鐘。在攝像機里,這只喜鵲不再是一個活物,而是一條線,一條無限延伸的細細的黑線。

我不知道這只喜鵲跟我們有什么關系,我無聊地瞅著麻天寶說。

我們是一個活物,麻天寶瞅了一眼剛才拍過的攝像說,這只喜鵲不再是一個活物。

我們還是個活物嗎?我問自己,這只喜鵲還會不會回來攻擊我們?

7

一只喜鵲是不敢攻擊我們的,麻天寶樂呵呵地說,我們藐視它,就像你藐視我對你的愛一樣。

我不接麻天寶的話茬兒,只是收拾好攝像機,又把它扛在肩上,再用我的及腰長發隱蔽它。我不想再說話,盡管拍了一會兒喜鵲,我的心情微微好了一點,可是要完成一部有意義有價值的紀錄片,還早呢。

我們繼續往前走,從一條小馬路走到另一條進城的大馬路上。

一大早我就被麻天寶吵醒,本以為有一個重大場景要拍,可是卻不小心撲了個空。麻天寶在電話里給我說得很清楚,他昨天早上遭遇幾百只喜鵲和幾百只麻雀的集體攻擊,也許今天那些鳥雀還會故伎重演。

可是我等不及,作為一個職業記者,我知道人類攻擊鳥類、捕殺鳥類,這樣的事兒再正常不過;可是鳥類集體攻擊人類,且以一種極端的方式攻擊人類,這絕對是一個重大新聞。我不能錯失良機,哪怕守株待兔地堅持一周,也是值得的。

如此說,沒有預期拍到“鳥雀攻擊人類”的場景,也不怨麻天寶。

我心里一清二楚,線人麻天寶給我描述這件事情時,我就下定決心拍攝它,接下來不過是千方百計地等待或抓住機遇。我知道只要我以百分之二百的熱情去工作,我就能夠拍攝出一部優秀的紀錄片??墒俏覜]想到,今天早晨竟然這么不順心,蹲在那條馬路上半個小時,竟然連個鳥毛也沒看到,天空安靜得似一個巨大的墳墓。

我心里總感覺不爽。

那一刻我感覺到失望,也許還有絕望,我突然不相信鳥類竟然像麻天寶說的那樣,無端地不計代價地攻擊他。

是麻天寶在欺騙我,我當時一股腦就這樣想了,是麻天寶利用線人的機會,在套取我的好感。也許不是,也許是我之前拒絕他的求愛,他在拿我工作的事尋開心,或是報復。

可不管怎樣,現在我已經走在回電視臺的馬路上。麻天寶呢?他在趕去某一個公司,至今我都不知道他具體是干什么的。我也不想知道。麻天寶只是我工作上的一個線人,我真不想深入地了解他。

你在哪里工作?我一邊小跑著,竟然一邊問麻天寶,我們順路嗎?

順路,麻天寶若無其事地回答,我在動物園前面的那棟大樓。

是順路,我急切地說。

我不再說話,麻天寶也不再說話。我們都是啞巴了,在黑兮兮的路面上,一邊看著路面反射出的黑兮兮的我們自己,一邊邁開如飛的腳步。我終于知道,不只是我一個人飛奔著趕去工作,是一群人跟我一樣飛奔著趕去工作。一小群人匯入一大群人里,一大群人又匯入更大的一大群人里。我看著眼前黑壓壓的壯觀的人群,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自豪和幸福。

我這是去工作,一想到我這是去工作,我就感覺我的腳步更加輕盈如飛了。太奇妙了,我去工作時的心情仿佛是去約會我的情人一樣。不過這個情人絕對不會是麻天寶,我惱恨地嘟囔一句,怎么會想到麻天寶這個癩蛤?。?/p>

這是排斥,我自己給自己辯解,麻天寶是反面教材。

這樣一想,我又高興了。我感覺我是一只喜鵲,在嘰嘰喳喳地叫著。

我怎么會是一只喜鵲呢?我想起攝像機里飛成一條線的喜鵲,呸、呸、呸,我才不是一只不再是活物的喜鵲呢,那是只倒霉的孤獨的喜鵲。

可是小跑在上班的路上,我的心卻是雀躍的,我的腳步也是雀躍的。此時此刻,在我的眼睛里,這一大早趕著去上班的人,都跳著喜悅的腳步,臉上也都閃耀著喜悅的表情。

我走在一大群雀躍的人中間,一大群雀躍的人又走在一大群雀躍的人中間。我突然感覺,我們這些人組成了浩瀚的上班族的海洋,而我們中的每一個人,包括我討厭的麻天寶,都像一個漂浮在海洋里的軟木塞。

我被我的這個想法嚇得渾身哆嗦。但我繼續想,每一個工作崗位就是一個瓶口,都需要像我們這樣適合它形狀的軟木塞來塞住它。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我告訴自己,要加快腳步,再加快腳步,讓我飛奔起來吧。

不自覺間,我已經趕到麻天寶的前面。我不再跟麻天寶說閑話,說閑話簡直是浪費寶貴的時間。我要盡快地趕到辦公室,塞住一個至關重要的瓶口——那個永遠屬于我的位置——我要占據它。

我滿腦袋只有一個要被塞住的空間,我忘記了麻天寶,忘記了路和路上的一切。

8

跑過北三環橋時,麻天寶才氣喘吁吁地追上我。

歐陽玉茜,麻天寶聲音顫抖地問,你的胳膊……

我胳膊怎么了?我頭也不回,一邊往前飛奔一邊氣喘吁吁地回答,我胳膊怎么了?

你兩只胳膊不見了,麻天寶驚異地叫著。

我感覺麻天寶有些搞笑,他是不是還想著壞點子跟我套近乎呢?不用理他,我憤憤地想。

你太幼稚了,玩這小孩的伎倆?我一邊說一邊回頭給他一個鄙視的眼光。

可是我驚呆了,我的鄙視的眼光就像一根線,牢牢地拴在了麻天寶的身上。我被驚得仿佛定住了自己。這是麻天寶嗎?只剩下一個肉乎乎的腦袋緊緊地跟著我,他的身體和四肢哪里去了?我看著麻天寶,不,只是看著麻天寶的大肉腦袋,半天沒說出一句話。

你不要看怪物一樣看著我,麻天寶不耐煩地說,你胳膊哪兒去了?

麻天寶這一說話,我才回過神來。我把胳膊抬起來搖晃一下,感覺兩條手臂空蕩蕩的。

我的胳膊呢?我著急了,我的胳膊呢?我說,我的胳膊不見了。

我不知道,麻天寶惶恐地回答,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我再次看看麻天寶,確認他只剩下一個肉乎乎的大腦袋,腦袋上的嘴巴也模糊了。麻天寶說話開始漏氣,他說話已經不再那么清楚和響亮。

麻天寶,我說,你沒有身體和四肢,你怎么走路的?

我怎么走路的?我不知道,可我還是能追上你,麻天寶驚異地回答,你的兩條腿也不見了。

胡扯,我說,我們都在飛奔著趕路,我們肯定是有腿的。

這么說,我低頭看一眼自己的兩條腿,啊,我的兩條腿,真不見了。我的兩條腿呢?可我們一直都在趕著路啊?我是不是要停下來?我還在趕著路,可是我看不見自己的雙腿。我不得不停下來,我不明白自己的兩條腿去哪里了。我開始恐慌,如果沒有兩條胳膊和兩條腿,我還趕去電視臺干什么?即使趕去了,我還能干些什么?

我心煩意亂地告訴自己,不能再飛奔著趕路了。

我靜靜地站在人群里,聽著人群嗖嗖往前飛奔的聲音。事實上,人群已經不是人群了,是一群四肢不全的人,有些已經不見了身體,只剩下一個腦袋瞪著一對激動的眼睛,它們被什么支撐在空中,仍舊往前跑著。不見眾人的身體,我為他們和自己開始著急上火了。

得想一個辦法,我對麻天寶說,我們坐下來好好商量一個對策吧。

可是麻天寶卻說,不,我要趕著去工作,你要是想坐下來,你就坐下來好了。

麻天寶說話間,他的腦袋已經嗖嗖地向前跑出去好遠了。

我感覺這是很怪異的場景,也是拍紀錄片的最佳素材。這么想著,我努力平靜內心,讓自己不再恐慌。我把攝像機從肩膀上取下來。我沒有了胳膊,竟然也能把攝像機取下來,操縱它拍攝這場奇異的景象。

在攝像機里,一群又一群缺胳膊少腿的人爭先恐后地向前飛奔著。已經不是飛奔了,是一個個肉乎乎的腦袋,在嗖嗖地往前使勁兒地飛,一個比一個飛得更快,一個比一個繃緊了臉,在怒目而視另外一個。他們已經不是人了,包括麻天寶,也許還有我,已經不是人了,而是一個又一個肉球,飛奔在無邊無際的天上,而不是奔走在地上。

這真是一個令人氣餒的時刻,我對誰吼叫都沒有用。我已經黔驢技窮,只得冒著消失身軀的危險,追上一個只剩下腦袋的人。

這個人不是麻天寶。

我攔住他的頭,告訴他,我們不能再趕路了,我們需要坐下來想一個不讓身體消失的辦法。

可是這個人不搭理我,他對我的好心嗤之以鼻,反而罵我太幼稚。

這個只剩下腦袋的家伙竟然罵我,這家伙竟然吃了雄心豹子膽,竟然罵我。我就把他當作麻天寶,狠狠一拳直擊過來,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的臉上。

這個陌生人被我打得滿臉是血,他反而高興地說,你打也打了,氣兒也消了,我求你別再糾纏我,我要趕到公司,我要趕著完成我的工作。這個人這么說著,趁我不注意,一轉臉嗖的一下飛跑了。

我又跟蹤這個腦袋一段路,他被我死纏爛打弄得筋疲力盡,才轉過腦袋冷冷地告訴我,你只有塞住屬于你的那一個瓶口,你才不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9

我跟蹤的那個人,我立刻意識到,他應該是我們這個世界里的圣人。

我坐在馬路上,狠狠地想上一陣子他說的話,直到他飛奔很遠了,我才豁然開竅。我從馬路上騰空而起,立刻抖擻十二分精神,拋開所有恐慌,我要追趕上那些飛奔在我前面的人。

我首先得追趕上麻天寶,告訴他,他奮不顧身趕去工作,他就是我的楷模。

我甩開兩只虛無的胳膊,擺動兩條看不見的腿。我假裝扭動一個不存在的身軀,我這是以奔跑的姿勢,急急追趕那些想占據我的瓶口的人。可是,我的這種行為已然激怒身后所有趕路的人。這些人先是對我指指戳戳,然后也以奔跑的姿勢急急跟在我的身后,往前飛奔了。

我不再想亂七八糟的事情,現在我一心只想著,我這樣一只塞子,只有塞住那個屬于我的瓶口,我才是有用的人,我才是快樂的人。

我氣喘吁吁飛奔著……

麻天寶,我氣喘吁吁地喊他,等我一等,我追上來了。

麻天寶一邊回過臉,一邊仍舊嗖嗖往前飛跑。

我停不下來,麻天寶回答,歐陽玉茜,你要加快速度,才能追趕到我。

我只好使出全力,在即將追上麻天寶時,我一邊奔跑一邊在他腦袋上尋覓好大一會兒,可是除去耳朵,我再也找不到任何下手的地方。我只好迅速地伸出右手,拽住麻天寶的一只耳朵。

麻天寶大叫,歐陽玉茜,疼,太疼了,我只有這兩只耳朵還是肉長的。

我和麻天寶再近一點了。

我用另一只手拽住麻天寶的另一只耳朵。這時候,我感覺也有兩只手拽住我的耳朵。這兩只手一定是麻天寶的,我說,麻天寶,你不要拽我的耳朵??墒锹樘鞂殯]有松手,他仍是死死地拽住我的耳朵。我感覺我的耳朵被他拽掉了,要不就是拽得很長很長,像驢子的耳朵。

麻天寶,我說,你是對的,我們只有塞住一個瓶口,我們才永遠不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墒俏也恢?,現在究竟發生什么事情了。

麻天寶臉上的疙瘩閃閃發光。

我也不知道,麻天寶斬釘截鐵地說,只有搶占工作,只有塞住一個屬于自己的瓶口,我才不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可是你看,我說,麻天寶,我們的胳膊已經不見了,可是卻長出來兩條木棍一樣的手。

我們的兩條腿呢?麻天寶低頭看了一眼,我們的兩條腿也長成兩條木棍一樣的腿了。

你掐一掐它,我說,看它還疼不?

麻天寶試著彎了一次腰,可是他的腰也是木棍的模樣,再彎下去就折了。

你掐一下我,麻天寶說,要是疼的話,我就叫喚。

我看一眼麻天寶滿臉的疙瘩,我告訴他,要是你的腦袋也變成木頭了,臉上就不會長滿疙瘩。

我一邊說,一邊伸出長長的木質的胳膊和木質的手。我沒去掐麻天寶的腿,而是狠狠地掐了一下他的胳膊。

狠狠地掐,麻天寶說,再狠點掐。

我就這么大勁兒,我說,我把小時候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

木質的胳膊,盡管還能靈活運用,可是哪有什么疼痛呢?

疼痛只屬于肉體,我說,我們都是木頭人了。

不會的,麻天寶安慰我,歐陽,只要我們塞住屬于自己的那一個瓶口,我們就不會是木頭人。

此時此刻,麻天寶叫我歐陽,我答應了。

我和麻天寶只好相互拽住耳朵,像剎車一樣,滑行一陣后才停下來。

我已經快到電視臺了,我說,麻天寶,你自己的路你自己奔跑吧。

你愛我嗎?麻天寶問。

我看著麻天寶誠懇的臉,滿臉的疙瘩閃耀著金色的光芒。我心里有一百個不樂意,可是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滿口答應了。

我愛你,我鬼使神差地回答。

木頭人麻天寶興高采烈手舞足蹈起來,木頭人歐陽玉茜也露出滿臉緋紅的笑。

我想知道一件事情,麻天寶,我說,昨兒早晨真有幾百只鳥雀用不雅的方式攻擊你,還是你為了跟我套近乎而編造的謊言?

千真萬確,麻天寶說,即使你不愛我,我也不會騙你。

我要拍攝這一景象,我滿是渴望地說,我想制作一部具有警示意義和現實價值的紀錄片。

你一定能行,麻天寶目光堅毅地對我說。

10

我憂心忡忡地走進電視臺,看見所有人都是一個個鮮活的肉體。

我自己呢?難道還是一個木頭人嗎?

我急忙跑進衛生間,站在大鏡子前,左看右看,我喜極而泣,我身體上所有木質結構全都不翼而飛了?,F在的我和以前一模一樣,是一個有著體面工作的性感女人。我又是一個正常女人了,我結結巴巴地告訴自己,我的世界里不會再有麻天寶了。

麻天寶就是一只癩蛤蟆,我嘟囔了一句。

我唱著小曲,坐在電腦前津津有味地剪輯馬路上拍攝的怪異場景。這真是一個夢幻一般的經歷,數碼影像上一個個詭異飛奔的腦袋,都好像來自一個令人驚悚的異域。

是地獄嗎?作為一個無神論者,我不相信有天堂的存在一樣,我也不相信有地獄的存在。難道是我們進入了另一個空間?我這么想,撲哧一聲笑了,我在嗤笑自己近來看科幻電影看多了,看得自己腦洞開得太大了。

我反反復復琢磨這部十來分鐘的素材,正著看,倒著看,跳著看,我想從這素材里找到一個有著深刻意義的主題,可我白忙活一個上午,仍是沒能提煉出我想要的主題來。

我感覺是我過度緊張了,我故作輕松地想,我經歷的只是我在上班路上的胡思亂想?;蛟S我是被麻天寶的那個噩夢,給心理暗示了,一個心勁兒都在琢磨工作的事兒,已經走火入魔了。難道真是我的攝像機出故障了嗎?我把攝像機取出來里里外外倒騰一遍,我確定攝像機沒什么毛病,這是臺里花兩萬多塊錢剛剛購買的“武器”。我的專用“長槍”,我試驗過的,它能清晰地拍攝出一個小女孩粉嫩臉蛋上的一根細小的絨毛。

唉,我自言自語,那就是我出問題了。

這時候已經十二點,送盒飯的阿姨早送來午餐。我一邊扒拉盒飯,一邊繼續琢磨馬路上發生的事。我現在已經是一個活生生的妖艷性感的女人,可是我仍舊心有余悸。

是一聲古寺的鐘聲——是微信的信息提醒——驚醒了我的思考。

是麻天寶發來的信息。

“親,我想你了,我一到辦公室,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了。”

麻天寶顯然還處在自我陶醉的紅葡萄酒一樣甜蜜的愛情里。

看到麻天寶這一句親昵的話,我差點把咀嚼著的飯菜吐在桌子上。我定定心神兒,眼前立刻浮現出麻天寶滿臉的疙瘩,正長出霉綠、霉綠的細菌。這是一種惡心,我努力幾次也沒壓下去,只好把它吐進旁邊的垃圾桶里。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麻天寶的微信。

“親,你是不是苦于紀錄片的構思?”

麻天寶又發來一條微信。

“是?!?/p>

這一條微信,我不假思索地回了過去。

為了工作,我可以忍住惡心;為了完成工作,我可以不要愛情。

麻天寶又發來一條微信:

“有關‘狗族做愛的事情,前前后后我寫出一段文字,感覺對你構思紀錄片有幫助,我這就發給你。”

我回復:

“謝謝?!?/p>

麻天寶發過來一條很長的微信:

“上個月八號一大早,我像往常一樣趕去公司。在那條馬路上,我看見兩條黑狗相互追趕。一會兒又有一群公狗和母狗,都跑在馬路上。我看得明白,這些公狗和母狗是在配對,用人類的話說就是在談戀愛。狗們在相互嗅著、親吻著,一會兒又在草叢里翻滾。我感覺這是多么激情的時刻,我相信這會讓所有過路人感到熱血沸騰。可是我卻沒有,那時那刻,我一心只想工作,我一心只想著趕去公司。當我對狗們的恩愛視而不見,先是一條狗沖我汪汪大叫,然后是一群狗沖我汪汪大叫。我真是惱火了,這是欺負我沒有女朋友,這是在向我挑釁。不過我感覺這是一條很棒的場景新聞,就給你打電話。那天早上,當你趕來時我拎著石頭已經跟狗們戰斗了幾十個回合。你知道,為給你一個宏大的拍攝場景,我必須忍受狗族的侮辱。它們敞開身體,極不文明地露出生殖器,屁股對屁股做愛,或是呻吟或是大叫。這都不算什么,尤其可氣的是,狗們一邊做愛,一邊對我嘲笑。它們的嘲笑我看得懂,不就是說我是木頭人嗎?說我是木頭人也就算了,更可恨的是它們說我多么像一個兩條腿走路的垃圾?!?/p>

看著麻天寶發過來言辭誠懇的一段話,我很是震驚。難道狗族早就知道,我們會變成木頭人嗎?

也許狗們是對的,難道它們是在給我們善意的預警嗎?

現在,它們仍在為血肉之軀的快樂而活著,我真有點羨慕它們了。

“你真的愛我嗎?”

麻天寶又發來一條微信。

這時候我翻到麻天寶發來的第一條微信,無聲地讀著那一句親昵的話,我感覺惡心已經蹦到我的嗓子眼了。

我回復:

“我愛你,麻天寶?!?/p>

我差點把心肺都吐了出來。

“我愛木頭人麻天寶,而不是肉體人麻天寶。”

我想,麻天寶會回一條微信臭罵我一頓,我在等著他鬧騰出來的任何動靜??墒前胩爝^去了,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麻天寶再也沒有吱聲。

麻天寶從此就消失了……

11

那一天早上,我們都被搶劫了。

很多天以后,我仍舊在尋找有關鳥類的蛛絲馬跡?;蛟S鳥類是以一種別開生面的方式在警醒我們,不要那么賣命地工作,千萬不要把自己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木頭人。可是我們已經忘記生活的意義,都在努力做一個軟木塞子,想塞住屬于自己的那一個小小的瓶口。

“我得把這個啟示揭露出來,告訴世人,警醒世人,讓世人認識自我,都活出一個真正的自己。”

為完成這一偉大而意義深遠的工作,我每天都早早起床,急匆匆地背著攝像機,去蹲守麻天寶遭遇鳥類襲擊的那條馬路上。

很多天過去了,麻天寶再也沒有遭遇鳥類攻擊,別的人也沒有。這讓我有些氣餒,可我是專業攝像記者,干好工作是我的本分,也是我的責任。我這么想,就像吃了兩顆大力丸,渾身又生機勃勃了。

我給麻天寶發出一條微信:

“鳥雀還沒攻擊你嗎?”

“以前的麻天寶死了,鳥雀們都很開心。”

麻天寶回復。

“以前的麻天寶是什么樣子?”我問。

麻天寶回復:

“以前的麻天寶就是現在的你,一個被工作占有的人,一個被內心拋棄的人,自然也是被鳥雀、陽光、花草拋棄的人?!?/p>

我對麻天寶的回答異常惱怒,狠狠地回了兩個字:

“滾蛋。”

我像個野人一樣,背著攝像機從草叢里躥出來。

不再蹲守了,我想,我得改變策略。

我大搖大擺,又假裝腳步匆忙地走在馬路上。我就是當時的麻天寶,我想著麻天寶剛才挖苦我的話,我就不相信鳥類不攻擊我。呵呵,我的身體只是工作的無限延伸,我冒著身體危險已經好多次了,也不在乎多這么一次、兩次。

我匆匆走在馬路上,眼睛卻斜斜地看在天上。

一群鳥雀飛過來了,遮天蔽日的,它們在大叫著、爭吵著,一會兒飛到我的頭頂上。我感覺時機已經到來,事實上我早就把攝像機打開了,早對著它們拍攝了。

可我確實被嚇壞了,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鳥雀,幾百只上千只聚集在電線桿上,或盤旋在空中,嘰嘰喳喳,一起大聲地向我叫喚起來。我不知道它們在說什么,但我確實被它們嚇壞了,我從來沒見過如此放肆的鳥雀,竟然對著人類大肆喧嘩。

這種情況還不算太壞。如果說這只是一種羞辱,那么這些鳥雀翹著屁股向我拋出一粒又一粒鳥糞,就是向人類文明宣戰和進攻了。

宣戰和進攻已經開始,可是我沒有像麻天寶一樣反擊。我這是在完成我的使命作?,F在鳥雀們拉我一身的鳥糞,再看攝像機,早被鳥糞攻擊得面目全非了。但是卻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樂,我終于完成一部有著偉大主題和現實意義的紀錄片了。

我這么高興著,向麻天寶發去一條微信:

“麻天寶,有空去電視臺領一百塊錢獎金。”

我知道,麻天寶是一個很好的線人。

責任編輯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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