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長松
漕溪北路40號原是上海市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所在地。當年上海歷史研究所這幢辦公大樓,坐落于漕溪北路西側,在今徐家匯藏書樓和徐匯中學之間;樓高四層,坐北朝南,鋼筋混凝土的西式結構,寬敞明亮,氣派雄偉,又地處徐家匯,是一處難得的鬧中取靜的黃金地段,當年這里云集了一批滬上著名史學家。
1974年初,我作為 《文匯報》 的通訊員,在當年 《文匯報》 理論部主任張啟承先生(1989年起他擔任 《文匯報》 黨委書記兼總編輯,直至1995年到齡退休) 推薦下,從滬上一家企業進入歷史所學習。作為一位普通青工,脫產學習的機會很難得,我心情異常激動。報到時接待我的是丁鳳麟先生,他也是后來和我們朝夕相處、具體組織我們學習和輔導寫作的老師之一。當年丁鳳麟也不過才36歲,卻已是 《解放日報》 資深編輯。1961年他從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畢業后又師從陳旭麓先生攻讀中國近代史研究生,不僅史學造詣頗深,而且思路敏捷,是個能說會道又能寫的好手,著有 《薛福成評傳》 等多種專著。市里派他來組織和指導我們學習與寫作,還是比較合適的。
歷史研究所大樓底層是大堂和書庫,庫內所藏的古籍線裝本數量頗為豐富,倪金蘭老師專門負責書庫事宜。我們需要找資料時,除了問倪老師,還常去請教所資料室的古籍版本學家楊康年先生。楊先生為人熱情,經常為所內的專家學者提供各類古籍善本書。他瘦長的身材,蒼白的臉上長年戴著一副老式眼鏡,有點弱不禁風的樣子。他版本學功力很是深厚。楊先生從小嗜書,從13歲起就出入坊間、書肆,淘書、購書,成年后更是傾全力搜羅典籍,家中古籍善本不下萬卷。1944年7月,他畢業于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滬校三年制國學科。新中國成立后進入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所資料室工作。為了充實歷史研究所的藏書,他嘔心瀝血,四處奔波,常常出入各大舊書店和文物倉庫,不怕臟不怕累,挑書選書,整批整批地往所里運。他是個嗜書如命的人,不僅工作在書海里,家里也藏有不少珍本,胸中還藏書百萬,凡問到書的版本問題,他沒有答不上來的。所里的老學者們談及早期歷史所時常會豎起大拇指,一致贊道:楊康年是所里古籍版本專家第一人。我去資料室借書,一呆就是數小時,除了找書,大多數的時間是和他聊有關版本目錄學的問題,我從他那里真是長了不少見識。
當年我是分在隋唐史組,一次方詩銘先生對我說,要熟悉唐史,除要讀 《舊唐書》 《新唐書》 《資治通鑒》 外,還必須讀一下唐代史學家劉知幾的 《史通》。我便找到楊先生,向他借閱該書。楊先生待人真誠,聽說我要借閱 《史通》,先給我講解了一番:
“《史通》 是史學經典,凡學史者必讀,它在唐代已經流傳。但 《史通》 的宋刻本已不可見,流傳至今的最早本子系明刻宋本,如今萬歷三十年的張鼎思刻本也是不易見到的較早的本子了。李維楨曾在張鼎思刻本的基礎上進行評論,乃有 《史通評釋》 刻本。此后續有郭孔延 《史通評釋》、王維儉 《史通訓詁》、清朝黃叔琳 《史通訓詁補》 等。浦起龍將明清各種版本疏而匯之,予以互正,撰 《史通通釋》, 刻于乾隆十七年(1752),我們所里現藏有可借閱的是唐劉知幾著、清浦起龍釋的 《史通通釋》 光緒十九年(1893)文瑞樓石印本。你真要讀,我會想辦法的!”他的這番話,讓我對其學識深感欽佩。我連連點頭:“好的,謝謝!”果然隔了兩天他就為我帶來了一套八冊線裝本的 《史通通釋》,讓我愛不釋手。楊先生為人之熱情及他對古籍版本的重視和精準,經此一事,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也為我以后重視清代古籍版本的研究播下了種子。
二樓是閱覽室和會議室。閱覽室足有200余平方米大,室內寬敞明亮,窗明幾凈,書架上分門別類地排列著學術期刊和20世紀五六十年代新版的古籍文獻,學員可自由擇選。我是如魚得水,在書海中游弋,奮力汲取知識養料。會議室也是教室,簡潔明亮寬敞,我們十六位來自工礦和農場的學員,經常在這里聚集,聆聽史學名家的授課。
這些老師都是當時滬上著名學者,記得為我們講授先秦史的是復旦大學著名教授楊寬先生,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他就以 《戰國史》 一書而享譽史壇。他講授的是春秋戰國的歷史演變史,重點放在秦統一六國上,并對秦始皇的功過是非作了精辟的分析和點評,使我第一次領略到名教授的授課魅力和風范。講授兩漢三國史的是所里的研究員方詩銘先生。先生個子不高,戴著一副深度的老光眼鏡,雖身形瘦弱,卻聰明睿智,學識精湛,發前人之未發的學術見識。方先生也是我最愛戴和景仰的老師。講授魏晉南北朝史的是復旦大學譚其驤教授。他是研究中國歷史地理學領域最著名的教授,也是一流的魏晉南北朝史專家。他講授的魏晉南北朝史,條理清晰,脈絡清楚,尤其是鮮卑拓跋部的崛起、孝文帝的改革,講得精彩紛呈,令人印象深刻。
講授經學史的是所內研究員湯志鈞先生。先生1924年6月出生于今江蘇常州一個書香之家。幼年就受到舊學熏陶,為他日后研究經史奠定了基礎。他早年就讀于無錫國專,抗戰勝利后,來滬入復旦大學深造,1947年畢業。其間又先后受教于呂思勉、周予同等知名學者,受益良多。1955年,他的第一本論文集 《戊戌變法史論》出版。1956年底,被調到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1958年,在歷史研究所除纂集近代上海的資料書籍外,又參加了《辭海》 編訂,協助周予同先生。周先生在復旦大學歷史系開設中國經學史課時,湯志鈞先生也一道做些輔助工作。他對古文經學的治學方法饒有興趣,把過去積累的章太炎佚文和圈點過的 《太炎文錄》 陸續整理,標點校勘。1972年,湯志鈞先生參加二十四史的 《宋史》標校。1978年上海社會科學院恢復正常,湯先生被任命為中國近代史研究室主任,1982年起又任副所長。先生在學術上最大的成果是對戊戌變法史和經學的研究,先后有 《戊戌變法人物傳稿》 《近代經學與政治》 《經學史論集》 《戊戌變法史》 《湯志鈞史學論文集》 等專著問世。他不僅著作等身,課也講得好,常常脫稿講,很受學生好評。先生還是建國后第一位應邀赴臺灣講學的大陸著名學人。1992年4月當他踏上臺灣寶島講學時,在臺灣的學術界、教育界、新聞界引起轟動效應,臺灣 《國文天地》 以“從經學到史學”為題作了連續報道;《聯合報》 以“大陸儒者應邀東大講授中國經學及戊戌變法”為標題,進行了報道,并稱“湯志鈞滿腦經典,講課不必看稿”,給先生以高度的評價和由衷的贊賞。
此外,還有徐侖先生講授社會發展史,馬伯煌、劉修明等和華東師范大學陳旭麓先生,分別為我們講授宋史、先秦諸子百家和中國近代史。劉修明是當年授課學者中最年輕的一位。1964年他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于復旦大學歷史系,后進入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從事中國古代史研究。1974年初,我在所里見到他時他也才30多歲,修長身材,眉清目秀,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典型的知識分子形象。他是當年所里最年輕的史學工作者,也是個天賦極高的寫作高手。他的文章不僅史料扎實,而且文字流暢,語言生動活潑。當年他發表在 《學習與批判》 雜志上的 《孔丘傳》 一文,其旁征博引、文采之美,可與余秋雨先生發表于同一刊物上的 《胡適傳—— 五四前后》 相媲美。“文革”后,他以出眾的史學才華和成果,不僅被提升為研究員,還出任 《上海市社會科學報》 常務副主編,主持日常編輯出版工作。這期間也是他史學研究成果展露的黃金時期,先后有《雄才大略的漢武帝》 《漢光武帝劉秀》 《儒生與國運》 《從崩潰到中興:西漢的歷史轉折》 《毛澤東晚年過眼詩文錄》 等十余種著作出版。
講授近代史的陳旭麓先生也是一個以文筆見稱學界的著名史學家。1942年24歲的他就寫出了 《初中本國史》。四十年代后期開始在上海大夏大學和圣約翰大學授課。五十年代初,兩校合并為華東師范大學后,除“文革”中應邀參加上海市委寫作組為毛澤東標點注釋古文的工作之外,他就一直沒有離開過華東師范大學的歷史系。五六十年代,當多數前輩學者沉默的時候,他的寫作熱情卻高漲。從1949年10月至1965年8月,他在各類學術刊物上發表了59篇論文。他還撰寫了新中國第一本辛亥革命史專著 《辛亥革命》。他一生致力于中國近代史研究,致力于近代精英思想與思潮演進的剖析,以思辨的深邃和識見的卓特,而享譽史學界。在此我還想補充一點,即1974年在歷史研究所我和他有過一次近距離的交談和接觸。當時我正在所里閱覽室翻閱報刊雜志,偶然遇見陳先生,我就當面向他請教了有關 《南京條約》 五口通商后對上海的影響。他答道:“《南京條約》是不平等條約,使近代中國從封建社會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這是民族的恥辱,但對上海經濟發展有催化劑作用。”我對他的這一說法很有感觸,便說:“您說得有道理!從辯證法的角度看,五口通商對中國小農經濟帶來了沖擊,卻也結束了中國社會封閉的狀態,為上海的城市發展注入經濟和文化的新元素。”他聽了后很高興,鼓勵我道:“有思想,會思考,這很好!學史和治史,關鍵要善于思考,思則靈,思則通,就會出成果。”他的這一句“善于思考”,深刻地印在我的腦海中,成了我后來學習和治學的座右銘。
1974年“讀書無用論”還甚囂塵上,我有機會能聆聽到如此多的史學名家的課,并與他們近距離的接觸和交往,是我人生記憶中最快樂、最幸福的事。當年歷史所老師們授課場景,雖然距今已有40余年,在我腦海中卻依然歷歷在目,難以忘卻,也時常激發我在史學道路上的不懈探索。
當年我們學員的主要任務是邊學習邊寫文章。這對僅有初中文化程度的我來說,有壓力,更多的卻是興奮和向上的動力。當年歷史所的三、四樓是研究人員的工作室,我們的到來打破了這里的平靜,為了給我們創造學習環境,他們就騰出數間房屋作為我們的宿舍。我們16位學員8男8女,女生住三樓;我們男生住四樓,都是2人一間。與我同住一室的是來自港務局的茅伯科,他也是六七屆初中生,和我是同齡人,不過當年他已是一家基層企業的黨組書記。他熱愛讀書,也是一個史學愛好者。學習班結束返回原單位后,他長期擔任 《中國港口》 雜志編輯和主編工作,晚年又兼任 《上海港口志》 主編,成果甚豐。我們倆和來自手工業局的馮丹楓、來自東海農場的黃龍珍4人組成隋唐史學習小組。我們除一起聽課外,主要以自學為主,通過邊學習邊啃原著,互相交流,共同進步。針對隋唐史的學習,老師多次強調要我們在迅速掌握中國通史的基礎上,重點讀懂《隋書》 《新唐書》 《舊唐書》 及 《資治通鑒》 有關隋唐史的史料。
我很珍惜這次學習機會,一頭扎進故紙堆里。當年 《隋書》 《新唐書》 《舊唐書》 《資治通鑒》這四部史書還沒有中華書局標點本,我閱讀時頗感吃力,不僅讀得慢,效率也不高。好在不久,我找到一條學習和研讀的新途徑。我在圖書館發現了陳登原著的2冊本 《國史舊聞》 (《國史舊聞》 全書共四冊,第一、二冊,先后于1958年、1962年由三聯書店出版;第三冊,1980年由三聯書店出版;第四冊2000年1月在合并前三冊的基礎上,由中華書局推出全套四冊本。所以1974年我在所里能讀到的僅僅是前2冊),這是一套很適合我閱讀和使用的書。全書集古籍介紹和通史札記為一體,文字流暢,條理清晰,通俗易懂。我花了數周時間,邊讀 《國史舊聞》 有關隋唐的章節,邊對照著讀 《隋書》 《資治通鑒》 等四史文獻記載,又做些讀書札記,日積月累,對隋唐時期社會政治經濟文化也有了粗淺的認識。
除了隋唐史,我對先秦戰國史及諸子百家中的法家學說也情有獨鐘。記得來此學習的前一年,即1973年初我曾結合 《史記》 中有關商鞅生平的記載及他傳世的 《商君書》 作品反復研讀,并試著撰寫了一篇數萬字的 《論商鞅》,還將稿件投寄給了上海人民出版社歷史組的馮菊年先生。沒想到過了一個星期竟然接到馮先生來電,邀我去出版社會面。坐落于紹興路的上海人民出版社距離我的工作單位僅隔兩條馬路,所以接電話后的第二天下午我就去拜訪了馮先生。先生看上去50來歲,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儒雅端莊,慈祥和藹,大有長者和學者的風范。他見到我后說道:“想不到,你還這么年輕!”他首先肯定了我寫的 《論商鞅》一文,認為該文史料扎實,有觀點有思想,但篇幅較長,建議我在此文的基礎上壓縮成約4000字的文章,試投給 《文匯報》 刊用。其二,邀我成為上海人民出版社歷史組的通訊員,以后可以參加社里舉辦的各項通訊員活動,還可為出版社寫通訊稿和提建議,我愉快地答應了。后來,我也曾多次參加出版社舉辦的活動,還定期收到社里寄贈的通訊讀物和出版物,開拓了我的視野,增長了見識。
我遵照馮先生的建議在 《論商鞅》 長文的基礎上濃縮成 《圍繞變法問題的一場大論戰—— 讀商鞅的 〈更法〉》 一文,寄給 《文匯報》 理論部的張啟承先生。寄出去不久就得到了張先生的約見,他對我的稿件給予充分肯定,認為我的稿件有史料、有思想,文字也流暢,并建議我對該文作進一步的修改,修改后再寄給他,可考慮發表。張先生鼓勵我要多寫稿和投稿,并邀我成為報社理論部的特約通訊員。我于是又成了《文匯報》 通訊員。好事連篇。進了歷史學習班數月后,一次張啟承先生來所里聯系工作,順便提醒我將 《讀商鞅的〈更法〉》盡早修改好寄給他。在其他學員的幫助下,我完成了對該文的修改。1974年6月15日這篇一改再改的文章在 《文匯報》 上以通欄整版形式發表了。受此鼓勵,我又于1974年6月17日和同年11月13日在 《解放日報》 上刊發了有關隋末農民起義等小文章。當年我們發表文章,大多采用筆名,其中用的頻率最高的筆名叫“曹思峰”或“晁思峰”,寓意“漕溪北路40 號初試鋒芒”。我們這屆歷史學習班集體撰寫和創作的“青年自學叢書”之一 《儒法斗爭史話》 (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7月第1版) 出版時所署筆名也用的“曹思峰”。現在看來,這些文章的觀點大有商榷的余地,甚至是荒謬的。但對當年才20歲出頭的我而言,能在上海主流媒體黨報上發表處女作,無疑是一種有益的嘗試,增強了我此后撰文寫作的信心。
當年這幢四層高的洋樓頂上還筑有寬敞明亮的大曬臺,這也是個讀書的好地方,只要是陽光明媚的好天氣,我都會在曬臺上散會兒步,有時還會帶上書和椅子在曬臺上坐著看書。除周末我們可以回家休息一天外,其余六天基本上吃住都在40號這棟樓內,偶爾也會去滬上大專院校或康平路141號聽講座或開會,還會抽時間深入工廠企業和農場參觀學習和交流,增長見聞和見識。
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我住在徐匯區建國西路619弄30號,與方詩銘先生家距離較近,所以只要有時間我常會去他府上探望和求教,每次見面先生除指導我讀書學史外,還叮囑我要繼續深造。正是在他的鼓勵下我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先后完成中文系大專和歷史系本科的學習;也是在他的推薦和介紹下我于1989年成為上海市歷史學會最年輕的會員。湯志鈞先生對我的鼓勵和幫助也不小,當獲悉我要考研究生時他積極為我提供信息,當知道我要出版 《名人和書》 時,他在百忙中為我撰寫了一篇熱情洋溢的序文,為我的書增色良多。后來湯先生還將該序文收入 《湯志鈞史學論文集》 中。
在他們的影響和熏陶下,我養成了讀史治學的習慣。這段難忘的學習歲月,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個時期。它為我打開了一扇通向史學的大門,在這里,我能夠系統地學習并初步掌握了史學的研究方法,為我以后考上大學進一步深造以及在史海揚帆奠定了基礎。更重要的是,在這段時期內,我能夠聆聽史學大家們的親身教誨,近距離接觸他們,甚至與他們中的一些結成忘年之交。這是我人生最大的幸事。
我如今也已過花甲之年,回顧我數十年的人生歷程,無論是在哪個工作崗位上,我始終沒有丟掉讀史、治史和研究、撰述的愛好習慣。這種讀書和治學的愛好,不僅使我著有 《書友齋筆談》 《名人和書》 《聊不完的話題》 《漫步舊書林》 《舊平裝書》 《漫步舊書林續集》 《話書說游集》 《書里書外小記》 《清代版本敘錄》 等十余種專著,還使我的晚年生活變得更加豐富多彩,頗有成就和快樂感。
我們這屆歷史學習班于1975年3月結業,除個別同學外,大多數都回到了各自原先的工作崗位上。這屆學習班結束時,我們還合影留念。這張老照片我至今還完好保存著。值得稱道的是,我們這屆學習班的16位學員,后來個個學有所長,有的成為上海市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有的在上海大學任教授,有的在上海古籍出版社成為高級編審,有的在 《文匯報》 擔任資深編輯,有的成為上海市作家協會會員,有的成為高級酒店總經理等優秀管理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