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誠
原定于一年前上演的歌劇《莎樂美》,“在上海交響樂團2017—2018演出季的閉幕音樂會上,終于掀開其“神秘面紗”。
此次演出雖為音樂會版歌劇(Concert Version),但這絲毫不影響歌劇作為藝術綜合體的整體性,反而令觀眾置身于其凝練濃縮的音樂戲劇情境之中。筆者以為,觀賞歌劇并非一定要“看”,除去視覺要素、舞臺布景和繁復的舞臺調度之后,反而很大程度上提升了觀眾對于音樂與歌詞的專注度。
當晚的演出由瑞士指揮家夏爾·迪圖瓦指揮,2014年他執棒的理查·施特勞斯的歌劇《埃萊克特拉》,給滬上觀眾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而此次《莎樂美》的劇名主角,則由德國女高音貢-布里特·巴克明(Gun-Brit Barkmin)演唱,她是世界各大歌劇院公認的理查·施特勞斯歌劇作品的最佳詮釋者之一,尤其擅長于演繹20世紀及當代歌劇作品中復雜艱深的角色。極具紀念性意義的是,當晚上海交響樂團采用了與該劇首演時相同的110余人的超大樂隊編制,保證并還原了該劇最真實的藝術價值。藝術家們通過長達三年的醞釀與準備,用精彩絕倫的高超技藝,將《莎樂美》這部歌劇經典之作在音樂廳中呈現,為上海交響樂團今年的樂季畫上完美的句號。
經典藝術形象的再塑造
理查·施特勞斯創作的第三部歌劇《莎樂美》,使其真正意義上成為繼瓦格納之后最重要的德語歌劇作曲家。《莎樂美》作為一部極具“先鋒性”的獨幕歌劇作品,因其離經叛道、有悖常倫的故事情節而連遭禁演,直至今日仍飽受非議,堪稱歌劇史上最具爭議的作品之一。
《莎樂美》的故事最早起源于《圣經》新約全書,在《圣經》中她是希羅底(Herodias)的無名女兒,到了19世紀末歐洲唯美主義作家王爾德對其進行了顛覆性的改寫,他以詩意的散文式對話和強烈象征意義的戲劇意象,再加之唯美主義文學創作為核心藝術理念,大膽改寫挪用《圣經》的部分故事內容,賦予莎樂美這一人物傾城的美貌以及愛憎分明的強烈性格。隨后,歌劇作曲家理查·施特勞斯再以王爾德的文本作為基礎,大幅度濃縮其文學的故事情節,運用嫻熟的和聲、曲調、主導動機及管弦配器法的超凡刻畫能力,進一步強化了莎樂美這一女性人物的情欲表現力,再一次將這位備受爭議的角色推至藝術表現領域的巔峰。至此,莎樂美分別通過文學與音樂進行了書寫(其他藝術領域亦有對其的再度創作,在此不贅述),但如何透過文字與音樂來傳達抽象及奧妙的人物內心情感世界,其具體路徑卻不盡相同。毫無疑問的是,從王爾德的文本創作再到施特勞斯的歌劇創作,他們雖采用不同的藝術創作手法,但最終都完美地呈現出了劇中鮮明的人物性格以及情欲展開這一復雜的內心演變進程。
《莎樂美》屬于怎樣的歌劇作品,西方音樂學界一直有著不同的定論。在《牛津西方音樂史》第四卷第一章節中,美國著名音樂學家理查德·塔魯斯金(Richard Taruskin)對理查·施特勞斯在世紀之交所產生的極端傾向做出了精準捕捉與評析。可以看出,其對施特勞斯音樂風格歸屬問題與其他學者相比有著明顯的不同,他將《莎樂美》歸類為“極繁主義歌劇”(Maximalizing opera)。塔魯斯金提出“施特勞斯的音樂比同名戲劇更引人注目,顯而易見的是因為它強化了戲劇對傳統道德的挑戰,也因為它的技術手段的新穎性”,并評價該劇的音樂“一度難以捉摸,而且神秘有效”。例如:一開場的和弦進行似乎“完全武斷”,極其地引人入勝,但卻又恰當地表達了戲劇文本的第一行:“今天晚上的公主莎樂美。”(此刻從蒼白的月亮和墳墓中升起的女人,是真正的頹廢的場景。)
欲望與死亡之舞
該劇最為世人熟悉的段落,便是著名的《七層紗之舞》(Tanz der sieben Schleier)——公主莎樂美愛上了先知約翰(Jokanaan),不料她的求愛被約翰無情地拒絕,于是便由愛轉恨向希律王跳起了“七層紗之舞”以換取約翰的首級。自此劇問世以來,此段落一直都是人們所關注的焦點(除了在歌劇制作之外,“七層紗之舞”這段音樂還常被獨立出來成為管弦樂作品演奏,其熱度甚至高于施特勞斯的某些交響詩)。“七層紗之舞”是一支充滿感官誘惑的舞蹈(從其音樂中亦可深刻感受到這一點)。傳說古巴比倫有一位美麗的女神為了愛情從天降入凡間,每降一重天便褪去一層薄紗,最后她失去象征神性、靈性與諸多美德的紗衣,只剩下赤裸的女性胴體。理查·施特勞斯是否根據此傳說而創作該音樂,文獻并無記載。但是,莎樂美獻舞這一過程,有諸多細節隱喻,符合并推進了該劇戲劇情節與情境的發展。施特勞斯為莎樂美提供了強烈的自我情欲釋放的機會,尤其表現在速度記號的豐富變化中。莎樂美起舞時內心情感如何,在王爾德的著作中并無詳細敘述,而理查·施特勞斯采用抽象的純音樂形式,為歌劇作品增加了復雜性與多元性。如此一來,“七層紗之舞”并非某些歌劇中作為情緒陪襯或烘托氣氛而特別設立的舞蹈場面,而是莎樂美充分展現其性格與情欲的重要環節。
音樂部分由雙簧管奏出《七層紗之舞》最核心的主導動機(Leitmotiv),該動機由四個音(f-e-#d-e)所構成(尚有其他三種變形),最后結束的兩個音分別是小二度下行與小二度上行。這是《七層紗之舞》中最重要的曲調元素之一,從聽覺上來說,這個如影隨形的樂句結尾的小二度恰如其分地烘托出該劇神秘、詭譎的異域東方情調,而該動機起到了勾勒全劇的作用,使得整首舞曲極具凝聚力與爆發力。演出當晚,管樂聲部尤為出彩,音色靈活多變且清晰分明、毫不拖沓,不同聲部之間呈現出完美“平衡”的狀態。
另一個象征莎樂美身份的主導動機,也猶如“蛇”一般游串于全曲(全劇),展現出其神秘而美艷的特殊氣質。此動機的音型是由先上行再后下行的六四分解和弦所構成,最后停在五音上,在聽覺上進發出強烈且不完整的聲響印象,且始終得不到解決,因此自然就產生出一種渴望解決的沖動,以象征莎樂美個性中的欲望與躁動不安的特質。相對于情欲熱烈的莎樂美,施洗者約翰則是一位典型神圣禁欲的代表人物,他的歌唱以自然音階級進為主的,少量的變化音裝飾,節奏以常規的四分音符和二分音符為主,全劇幾乎從未出現過十六分音符。這些歌唱旋律特征和莎樂美的半音化的曲調與和聲風格呈現出鮮明的對比,象征了施洗者約翰崇高的精神意涵與莎樂美渴望肉體情欲之間的針鋒相對。此次演出,約翰的扮演者伊吉爾·西林什的表演十分出色,與莎樂美的扮演者巴克明相較,也可謂是旗鼓相當、難分伯仲。在明亮寬廣、號角式的樂句襯托下,西林什將他極其寬厚且堅實有力的醇厚音色發揮到了極致,整個音樂廳都充滿其渾厚的聲音,可謂是完美地詮釋了約翰這一人物刻板與耿直的性格特質。
《七層紗之舞》在夏爾·迪圖瓦的指揮棒下大放異彩,樂團也將此曲中七種不同的音樂色調上升到“可視化”的高度,旋律線條井然有序且清晰分明,仿佛引領聽眾置身于富麗堂皇的古巴比倫宮殿之中,與希律王一同欣賞著這美艷、邪惡、通往死亡之路的舞蹈。
殺其所愛,愛其所殺
歌劇中的另一處亮點為莎樂美的“終場獨自”,在此段中,理查·施特勞斯營造出了死亡前神秘而詭譎的獨特戲劇氛圍,配器中采用木管與弦樂交替演奏的小二度顫音,以達到不穩定的聽覺效果,暗示著不祥的厄運即將來臨。此場景集中而凝練地描繪了莎樂美渴望得到約翰頭顱的偏執與狂喜的情欲表現。施特勞斯在這段終場獨自中使用不明確的調性,多變化的和弦連接以及上下起伏不安的歌唱旋律,完美刻畫出了莎樂美激烈的情緒體驗與歇斯底里,以及偏執與狂喜的人物性格。
在調性布局方面,莎樂美的中心調性主要建立在#c小調與#c大調。如當莎樂美表現對約翰因愛生恨時,調性采用#c小調,但此段落之后她立刻又興奮地道出對約翰身體、頭發和嘴唇的贊美與渴望,此刻調性又立即忽然轉回她的中心調#c大調。這兩個極端的調性切換以及如此頻繁的運用,突顯出莎樂美歇斯底里的瘋狂欲求。當莎樂美抱著施洗者約翰的頭顱,聲嘶力竭地喊叫、質問時,莎樂美的聲樂線條充斥著半音化的手法,曲調輪廓線條呈現出多處大跳“鋸齒狀”的音程,重要的歌詞常配以八度下行大跳來彰顯,音域的跨度常達兩個多八度,幾乎達到了人聲的極限。
本次演出中莎樂美的扮演者巴克明為典型的戲劇女高音,但其聲音技巧與超寬音域又遠超一般意義上的戲劇女高音。她在處理歇斯底里這一戲劇情境時,不僅讓筆者窺見了一位極為癲狂狀態的莎樂美,更重要的是她將主人公“冷酷”的一面拿捏得恰到好處。在演唱情緒波動的角色時,一方面作品本身要求演員與劇中人物性格產生強烈的共鳴,以便進入戲劇情境:但最為核心的、亦是最難把握的一點,是演出時演員不可完全被其激烈的情緒所控制,而應以冷靜清晰的頭腦來支配自己的聲音。當晚巴克明將這一高超的藝術技巧發揮到了極致。巴克明最終以極弱(pp)的音量唱出“愛情的神秘遠超死亡的神秘”這句歌詞,完美地道出了世紀末德國現代主義中“頹廢”的精髓,即死亡、神秘、病態的愛戀、詭異怪誕的氣氛、駭人聽聞的動作與行為,這些元素在音樂中顯露無遺。她最后說道:“約翰,我已吻了你的嘴唇。”
在達到#c大調完滿終止前,出現了強烈不協和的聲響,暗示莎樂美最終只能獲得瞬間的情欲滿足但必定不得善終。頃刻間,希律王轉身命令侍衛將莎樂美處死,節奏音型迅速轉變為快速的十六分音符的半音階,象征了陰風凜凜的不祥惡兆。最終,莎樂美死于侍衛們的盾甲之下。倘若說當晚的歌劇有哪些不足之處,筆者認為稍有遺憾的一點是,當晚希律王的扮演者安德烈·佐林(Andrei Zorin)因其音量過小,諸多唱段被宏大的交響樂隊所蓋過,失去了些許戲劇的完整性。但是,瑕不掩瑜,他用其極具感染力的戲劇表演將希律王這一復雜多面的人物形象演繹得栩栩如生,贏得了觀眾們的陣陣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