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鶴的聲音

□鴉 生

你知道自己情竇初開的時候折的紙鶴都去哪里了嗎？我不知道，因為我沒折過紙鶴。

我唯一一次差點折出紙鶴是上世紀末的某一天。那時候網絡還不發達，雜志還很暢銷，十二歲的我照著一本少女雜志上的圖文教程，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折出一只歪七扭八的紙鶴，怎么瞅怎么不對勁，研究了半天，才發現原來沒把尾巴折出來。就在那時，我聽到那只紙鶴說：“你是笨蛋嗎？連個紙鶴都不會折！”嚇得我當即把它撕成碎片又燒成了灰。

從那以后，我漸漸明白自己有種超能力：能聽見紙鶴的聲音。確切來說，是折紙鶴的人折紙鶴時心里的聲音。

同桌給我看她折的紙鶴，五彩斑斕地裝在一個大玻璃瓶里。我聽見里面嘰嘰喳喳：“語文課假裝肚子疼上廁所，其實是為了偷看你打球。”“今天是我喜歡你的第247天，不對，248天，等等，我再算一下……”“折到一千只就去表白，好緊張啊，被拒絕怎么辦？”“把心事告訴同桌，她應該會替我保密吧？”

同桌紅著臉，吞吞吐吐地告訴我她暗戀三班的一個男生，問我會不會替她保密。

“當然了。”我說，但是紙鶴不會替你保密——后半句沒說出來，就算說了她也會以為我在說胡話吧。

那時候盛行折紙鶴，很多女生下課折，上課偷偷折，折完都堆在桌肚里，甚至有些男生也折。紙鶴們的聲音我想不聽都不行，喋喋不休，都是些青春期的小心思，聽得我煩不勝煩，也讓我對一切愛情故事和浪漫情調厭惡透頂。

時間進入新世紀，折紙鶴不流行了，我的世界終于漸漸清靜了。萬萬沒想到，就在上周，一個老朋友過三十歲生日請我吃飯，餐廳里鋪天蓋地全是紙鶴。墻壁上掛著，天花板上吊著，座位之間由紙鶴穿成的簾子隔開。曖昧、愛情、矯情、房子、存款、夢想、情歌……成千上萬陌生人心里的碎碎念充滿狹小的空間，我腦袋嗡地一下就大了。

服務員還笑嘻嘻地端來彩紙：“折紙鶴能換優惠券哦，折完還可以掛在本店墻上。”

“不折。”我說。

“反正菜還沒上來，折幾個唄。”朋友說。

“不會。”

“連這都不會，我教你。”

“不學。”

“嘖，你不折我折。”

“那你折吧，我出去透個氣。”

那頓飯吃得不太愉快，我必須在腦子里費很大力氣屏蔽紙鶴的噪音，在朋友看來難免顯得心不在焉。后來我們喝了一點酒，情況才有所好轉。我發現喝酒能提高我對那些東西的忍受力。最后我們都喝多了，各自回家。

一覺醒來，手機上有兩條未讀短信。

第一條：還記得很久以前的約定嗎？如果我到了三十歲還沒結婚，你到了三十歲也沒結婚，咱倆就一起過。現在我三十啦！

第二條：開玩笑的，哈哈！接著睡吧。

睡個屁，我已經醒透了。難道這就是朋友在三十歲生日這樣的大日子，單獨請我一個人，去那個滿是紙鶴餐廳的原因？為了跟我求婚？渾蛋，那不是小時候說著玩的嗎？是真玩笑還是假玩笑？該怎么回復才好？

我硬著頭皮又去了紙鶴餐廳。餐廳剛開門，還沒準備好招待客人。我說沒關系，我就是找個東西。坐在餐廳最中間的位子上，我閉上眼睛，凝神靜氣，在熙熙攘攘的心語里努力分辨朋友的聲音，終于聽到了他昨天折紙鶴時的心理活動。

他想說的是：連紙鶴都不會折，你是笨蛋嗎？

詩劇

新年等在窗外，一縷香，

枝上剛放出一半朵紅。

心在轉，你曾說過的

幾句話，白鴿似的盤旋。

我不曾忘，也不能忘

那天的天澄清的透藍，

太陽帶點暖，斜照在

每棵樹梢頭，像鳳凰。

是你在笑，仰臉望，

多少勇敢話那天，你我

全說了，——像張風箏

向藍穹，憑一線力量。

——林徽因《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