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世不變的愛人

□柏邦妮

很多很多年之前，老師布置的作文，名為《我的爸爸》，我的第一句話是：在我們家里，爸爸和媽媽的差異，就像黑白照片一樣鮮明。

我永遠感激我的媽媽，我的自由天性都來自她——敏感、熱烈、善良、純樸，對生活充滿希望，對愛情飽含憧憬。她一年四季永恒的短裙，一絲不茍地展現她修長的小腿，即便站著忙碌一整天，也不肯脫下七厘米的高跟鞋。她清晨五時起身化妝，高燒到神志不清，送她去醫院前，還要掙扎著爬起來說：“不給我化妝，我不出門！”她對妝容的堅持，簡直就是一種了不起的生活態度：一個女人，無論何時，都要美麗而驕傲地面對生活，高高地抬起自己的頭顱。

可惜，這些我完全沒有繼承下來。我活得太邋遢，太心不在焉。我的盛麗和嫵媚，都只有愛才能開啟，沒有得到我歡心的人，沒有資格見識我的美和順從。

我曾說，我對媽媽的愛和對爸爸的愛，是如此不同：如果我的媽媽，只是一個和我一絲血緣關系也沒有的陌生女子，也毫不妨礙我欣賞她，愛她；可是，很長的時間，我都以為我不愛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在年輕的時候，是很英俊的。家里有老舊的黑白照片作證：那確實是一個好看的男人，輪廓深刻，濃眉大眼，端正而明亮，有一種堅忍純全的氣質。站在機床前，自信而滿足，微笑著，全無磨礪和疲倦的痕跡。

小的時候，總是很驕傲有一個體面的父親，穿白色長褲白色襪子，身形挺拔，心靈手巧，無所不能。那是種近乎崇拜的孺慕。

而且，我一直都很害怕我的父親。他很嚴肅，不茍言笑，不常發火，但不是寬厚，他時常忍耐郁結在心里，虛火上升，牙齦出血。喜怒不形于色，城府很深。三十歲生我，對我期望極高，因此十分嚴厲。在我的印象中，我父親從未稱贊過我，即便是那些得獎的或者得意的文章，他也總是看不起。媽媽的生氣就像晴天下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可是父親不一樣。他生氣是結結實實的，又總是小病不斷，記憶中，在飯桌上說話，老是要揣測他的臉色。

隨著長大，媽媽的教訓對我越來越不管用。家庭教育往往落在我爸爸身上。我最最害怕的就是他要給我上思想教育課。我簡直記不清有多少個夜晚，父親坐在我的小床上干巴巴地訓導著我，講一些要好好學習的大道理，叛逆少女眼巴巴地望著地面，心里想怎么還不快點結束。情景甚為奇特。

我爸爸揍過我，是高二。一日，我的情書，塞在枕頭底下的情書，被父母發現。晚自習結束，我回到家中，情書就攤在飯桌上。他們一言不發地關上門，然后開始揍我。我的爸爸抄起一把鐵箍的雨傘，打擊在我的背上。他們叫我跪，跪了六個小時，要我認錯，要我發誓再也不見他。我一滴眼淚也沒有，一點也不覺得我有錯，我在捍衛我的愛情。我的冷漠激怒了父親，他抓起我的頭發，把我的頭撞在了墻上。

我從那個時候起開始恨他。他不懂得愛情，他看《魂斷藍橋》說費雯麗活該。他不懂得藝術，他很世故，他很庸俗。尤其，他不懂得我。

記得那天是去拍護照的照片，一同去的是院子里和我同齡的一個女孩。我寒假在家，不修邊幅到了極點，隨意穿了件大毛衣就去了，披頭散發。照相回來，爸爸激烈地數落我，說我太難看，太不會打扮，同去的女孩多么漂亮多么出眾，把我說得一錢不值。我突然憤怒了。如果說你的目標是要把我培養成一個這樣的女性，何苦要求我讀那么好的書，何苦要浪費這么多年的時光？

我對著他，大吵一架，吵完大哭，委屈極了。

其實，后來我才明白，我不能忍受的，不過是他竟然用這個社會世俗的男人評判女人的眼光來審視我。世上的男子都可以不欣賞我、蔑視我、冷落我，可是，你怎么可以？你是我的父親啊！這世上如果只有一個男人可以毫無保留地愛我、欣賞我，難道不該是你嗎？

又要到很后來很后來，我們拉鋸著，撕扯著，我一步一步后退、妥協。最后，我終于發現，這個給予我生命的男人，殘酷地給我上了第一課——確乎世間男子便是如此庸俗而膚淺地看待女人，沒有僥幸，沒有例外。我終于可以使我的父親滿意的時候，我也可以使大多數男人滿意了。

可是，在我心底，我多么多么希望，他會對我說：“你是我最最美麗的小姑娘，小天使，無論怎么打扮，或者不打扮，你都是最可愛的！”我多么希望，他能這樣來寵愛我啊！

直到我考上大學的那個夏天。我在高中的成績爛透，出乎所有人意料，高考考了第一名。爸爸罕見地失控。他喝醉了，爛醉，對著我，喃喃地，毫不掩飾地說了又說，說了又說：“我們這些老鄉的孩子里，就數你最有出息！”他像一個傻透了的老男人一樣，口齒不清。

生平第一次，那種自豪席卷了我。我猛然覺得，其實這么多年以來，我是多么重視他對我的評價，其實我一直努力和叛逆，不過都是為了能得到他的肯定，得不到肯定，那么，只得到注意也可以。

他終于開始正視我了。小時候，我是那個被他抱高的小女孩，對視著他的眼睛，后來，我一直想跳高一點，讓他看到我，現在，我終于長得足夠高了。我們開始對話，我們和解，我們心平氣和，有商有量。

在我二十歲那年，我的書讀不下去了。我在電話里，費力地向媽媽曲折表達這個意愿：我不想繼續讀下去了。我的媽媽，我一向以為最能理解我的媽媽，卻帶著她家庭婦女膽小和保守的本色，恐慌地拒絕我、安慰我，叫我忍耐到大學畢業再說。五一回家，這個念頭不能淡，我打算尋個機會和父親長談一次，就像以前無數次他找我談話一樣。一次晚飯后，他卻突然叫住我，非常輕描淡寫地跟我說：“我想你的書還是不要念了，去北京吧。”

他的籌劃和遠見都使我目瞪口呆，我一言不發聽從他的安排，我好似又變回那個伏在他膝下玩耍的小女孩，目光里帶著崇拜。只要托付給他，什么都不用怕。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突然變得不叛逆了，變得無比之聽話乖巧。或許世界在變，他們顯得落伍和弱小，可是，有時那老一套，確實是很管用的。我知道，我這就是長大了。

吳淡如的小說里，一個女人愛了一個男人三生三世都不得善終，最后一次轉世，她決定做他的女兒。父親，我想，我就是你虧欠了三生的冤孽。

而你，就是我永世不變的那個愛人。

詩劇

從傳說落到了現在

從霏霏落到了湃湃

從檐漏落到了江海

問你啊，蠢蠢的青苔

一夜的雨聲說些什么呢？

——余光中《雨聲說些什么》

麻辣生活

見義勇為

我腦袋有時會莫名其妙的晃動，一直問家里人是不是小時候生病有什么后遺癥。

問急了，哥哥告訴我：“這是你小時候見義勇為留下的。”

我一驚：“我這么勇敢？”他抽著煙說：“那年我抱著你，一條狗來咬我，我抓著你的一條腿掄了半天才把狗打跑……”

鬼屋

剛結婚不久的時候，媳婦和老媽不合，逮誰都能聊個半天，心煩就帶她去鬼屋玩，好散散心。鬼屋人少，黑暗中發現媳婦不見了，回頭找她，遠遠聽見她和幾個女人在嘮嗑，仔細一看，原來是和幾個青面獠牙的女鬼坐地上互相聊婆媳的事，都有一肚子苦水。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陰陽兩界是如此的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