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居壟上

□ 朱天曙

大學時讀司馬遷《史記》中的《陳涉世家》，寫到陳勝躬耕壟上嗟嘆的細節，稱其：“嘗與人傭耕，輟耕于壟上，悵恨久之，曰：‘茍富貴，勿相忘’。”這樣簡潔而生動的描寫，為陳勝后來大澤鄉揭竿起義埋下了伏筆，陳勝這個人也借這些耕作的故事傳為佳話。《史記》中的很多內容都記不得了，但書中的“耕于壟上”這四個字卻深深印在腦海里。

二十多年后，我住在京北昌平一個叫“壟上”的園子里，不由地想起學生時代讀過《史記》里的那篇文章。壟上耕耘，成了我們的生活內容。恩師陳智超先生的祖父、著名歷史學家陳垣先生書房是“勵耘書屋”，于是，我給自己起了個“耘齋”的號自勵；夫人也擬八大山人意，給自己的書房取名為“耕香館”。

因居于北京中軸龍脈而得名的“壟上”，是奧林匹克公園向北的延伸。北邊的葫蘆湖和園里的白鷺湖是這里的兩塊大水面，一長一圓。在我一個南方水鄉的人看來，只不過是一個小小長長的水塘，但在少水的北京，這兩個小水塘被尊為“湖”，更顯得這片水面的珍貴。“壟上”的東面是千畝苗圃，綠意盎然，遠遠還可以看到燕山余脈—小湯山。我小時候在蘇北平原地區長大，現在出門就見到青山，真是大自然的饋贈了。

在上海時，就聽有人說，北京是個“大農村”，而“壟上”卻是典型的北美建筑，時尚洋氣，絲毫沒有“土味”。房子四面通透，鑲上天然的石頭，自然而古樸。園子里的老樹參差錯落，和諧地和房子融在一起。每一家又有自己的小院，環繞在房子的四周，院子里兩棵富于禪意的七葉樹茂盛生長著，默默地守護著家園。我們在院子內外種上了海棠、銀杏、丁香、櫻花、薔薇、玉蘭等開花的樹，也栽上能結果實的柿子、山楂等。春天的花紅柳綠，夏天的綠樹濃陰，秋天的絢爛多彩，冬天的蕭瑟冷峻，都能讓我們在這里體味著四季的輪回。

閑居的生活從信步小院開始。清晨在院里稍稍走一圈，看看海棠的新蕊，石槽中的游魚，打掃一夜樹上落下的葉子和灰塵，和鄰居道聲問候，打個招呼。夫人在院中種花侍弄花草，孩子在院子里歡快地跑來跑去，捉蟲玩土，不亦樂乎。小院里的幾叢清竹是我最愛看的風景。我喜歡竹的節氣和堅韌，雨后修竹，分外清新，新篁和舊干交匯在一起，不由想起鄉賢板橋道人留下的“新竹高于舊竹枝，全憑老干來扶持”這樣膾炙人口的詩句。我曾以“三兩竹居”刻成小印，鈐于新作，求竹之品于點畫之中。

早餐后的上午時光常常用來讀書。家里的書房有的是文學類的閑書，有的是大部頭的著錄和圖片資料。我常常是泛覽和專讀相結合，而且只讀紙質的書，不讀電子書。泛覽的是一些常見的書，有經典的名篇，有現代的雜志；有文史類的古書，也有生活類的新書；有文字類的工具書，也有圖冊類的創作書。無事整理和閑讀這些書，頗有一點“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的味道，俯仰于古今書中，不樂復何如？如果說“泛覽”是輕松的，虛靈的，是一種“情懷”，“專讀”是我專題研究讀書的方法，是嚴謹的，敦實的，理性的，是思考、爬梳和積累的過程。這些年我關于古典文獻的整理與研究如顏真卿、宋克、周亮工、陳垣的專題研究等都是用這種“專讀”的方法來完成的。

我的創作和會客多在下午和晚上。中午小憩后，準備臨帖或創作。創作常常和讀書相結合，如讀到清代陸心源的《千甓亭古磚圖釋》，我就會運用上面的漢晉古磚資料；讀到容庚的《漢金文編》，我就常常把這類金文寫到作品中，加以題跋。凡讀到一本好帖，一塊漢碑，一方好印，一張好畫，常常“借題發揮”，或臨摹，或意造，作品在讀書的同時自然地創作出來。我常常寫稿書，寫批注，就是讀書時即興流淌而出的。

朋友或師生來訪，常常是一邊喝喝茶，一邊寫寫字。有時候翻翻書畫冊比畫比畫，有時候找出原典，查看所論的原文。師友們來到書房，沒有客套，談笑風生，各抒己見，無拘無束。有天晚上，同住壟上的王鏞先生來訪，一杯龍井，相對而坐，從于右任聊到黃賓虹，從秦漢印聊到當代書壇，天馬行空，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深夜，家人都早已熟睡了。

閑居壟上，陶醉于自然之中，有師友相伴，懶思身外無窮事，得讀前賢經典書，何其幸哉！我常常想起陶淵明《移居》中“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鄰曲時時來，抗言在談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這樣的句子，就是壟上的生活寫照。

朱天曙 老衲前身

朱天曙 花草精神

朱天曙 滌心樓

朱天曙 黔首大安

朱天曙 畫農

朱天曙 秦詔漢鐙之間

朱天曙 南樓

朱天曙 水墨清華

朱天曙 朱（押）

朱天曙 月堂

朱天曙 壟上書漫

朱天曙 我神

朱天曙 西泠印社中人

朱天曙 云齋

朱天曙 吉金堂

朱天曙 厚道人

朱天曙 苦鐵道人

朱天曙 王維詩 22×133cm 紙本 2018年釋文：積水不可極，安知滄海東。九州何處所，萬里若乘空。向國唯看日，歸帆但信風。鰲身映天黑，魚眼射波紅。鄉樹扶桑外，主人孤島中。別離方異域，音信若為通。送晁監歸日本詩。憐君不得意，況復柳條春。為客黃金盡，還家白發新。五湖三畝宅，萬里一歸人。知爾不能薦，羞稱獻納臣。送丘為。王維，字摩詰。河東人，開元九年進士，歷拾遺御史。天寶末，給事中。肅宗時，尚書右丞。此兩首收入《極玄集·卷上》。戊戌初春，朱天曙。鈐印：天曙（白） 朱押（朱）

朱天曙 唐詩三首 22×133cm 紙本 2016年釋文：粉壁畫云成，如能上太清。影從霄漢發，光照掖垣明。映筱多幽趣，臨軒得野情。獨思作霖雨，流潤及生靈。李牧《和中書侍郎院壁畫云》詩一首。暝上春山閣，梯云宿半空。軒窗閉潮海，枕席拂煙虹。朱網防棲鴿，紗燈護夕蟲。一聞雞唱曉，已見日曈曈。賀朝《宿香山閣》一首。千葉桃花勝百花，孤榮春晚駐年華。若教避俗秦人見，知向河源舊侶夸。楊憑《千葉桃花》詩一首。唐人選《唐詩御覽》詩集中有此三首。戊戌新正，閑讀于京華熙云館。朱天曙。鈐印：天曙（白） 朱押（朱）

朱天曙 《古磚圖釋》題跋 22×133cm 紙本 2018年款識：戊戌新正讀陸剛甫《古磚圖釋》，以意擬其法，意在古磚中求一新面也。朱天曙。鈐印：壟上（朱） 朱押（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