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鵬先生的人文關懷

□ 黃 君

沈鵬，1931年生，江蘇江陰人。曾任人民美術出版社副總編、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副主席、中國書法家協會主席。全國政協第八至十二屆委員。現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中國書法家協會名譽主席、中國美術出版總社藝術顧問、中國國家畫院書法創作研究院院長。出版有《當代書法家精品·沈鵬卷》《沈鵬書法選》《沈鵬書法作品集》等。

沈鵬先生是一個愛讀書且勤于思考、善于思考的人，他讀書思考的興趣范圍很廣。早在20世紀60年代前，他就研讀蘇聯與西歐哲學、美學，中國古代畫論、書論、文論、詩論，廣泛涉獵中外古典小說、詩詞。他也關注當代美術創作，發表了大量美術評論文章，所以他很早就以評論家身份加入中國美術家協會。數十年筆耕，沈先生除寫了一千多首詩詞之外，其撰寫的藝術理論文章多達數百篇，100多萬字。這些詩文，正是沈先生作為一個當代文人的責任心、人文精神和思想情懷的反映。這里，僅就其書法論點略作梳理。

作為書法界的領軍人物，沈鵬先生對書法藝術中的一些重大問題，如書法的性質、創作規律、書法家的修養、當代書法的持續發展等，都傾注了大量心血，并親自撰寫論文，發表相關見解。例如，繼承與創新一直是困擾書法家的一個不能回避的問題，而且很多人對此或存在偏見、或認識膚淺，以致影響當代書法的健康發展。沈鵬先生就此撰寫《傳統與“一畫”》一文，深刻地闡述了相關觀點。該文借清人石濤的“一畫”理論，闡釋內涵豐富的書法點畫線條形式，又抓住“一波三折”這個典型的書法觀念，運用書法史文獻和詩歌、繪畫、京劇實例，進行縱橫開合、妙趣橫生的分析、比較，說明書法的點畫線條，不是簡單的筆墨堆積，而是一個蘊含著豐富人文精神內涵、具有生命意蘊的存在。“‘一波三折’的美學意義在于自覺追求統一物的對立面在矛盾中轉化，達到藝術上的深厚、雋永、回味無窮。‘一波三折’由一點畫到一字、一行、一篇章，都體現為一個封閉世界內部的循環往復，造成活潑的生命”，由此消除了很多人存在的簡單化理解書法傳統的弊端，把書法藝術還原到中國文化的本位中。沈先生指出：當今書法的“專業化淡化了書法文化，書法從廣闊的文化領域退到書法自身，追求外在的形式感與點畫的視覺刺激，減弱了耐看性與文化底蘊。原有的詞翰之美消減了，文人氣息弱化了，書寫中的刻意、蓄意多于無意、隨意。若干優秀之作，可以稱作機智與靈巧，卻達不到古人那樣的智慧與風范”。沈先生特別強調了書法家綜合修養和人文精神的重要意義：“長期歷史積淀形成的書法的人文意識，仍有后來者進行不斷的努力繼承發揮。書法如果遠離文化、遠離人文精神，便失落了自身，失去了本質。‘專業化’與‘文化’‘文人’是存在矛盾的，‘專業化’促進技巧提高，但書法不僅僅是技巧，還有遠比技巧更重要的素質。”

沈鵬 徐霞客歌 138×34cm×23 紙本 2017年款識：千古一奇人，明代徐霞客。以身托山川，矢志許六合。不為轅下駒，恥學裘馬習。應帖非所愿，河漢寄浪跡。四大付八寰，窮年不停轍。初泛太湖舟，復臨洞庭磧。攀覽松、華、玄，俯瞰瀛與渤。齊州煙九點，瀟湘通南粵。當其探粵西，炊斷常數夕。艱難遇盜匪，同行僧先卒。結好木麗江，身入沐黔國。江河溯源頭，遍考“喀斯特”。壯哉滇南行，修志留雞足。神馳昆侖巔，銳意窮星宿。豪言鐵錚錚，聽之腸內熱：“吾荷一鍤來，何處不埋骨？”鑿空漢張騫，唐有玄奘釋。元耶律楚材，銜命向西適。霞客一布衣，孤筇與木屐。生而為科學，終為科學歿。比之先行者，各自奮全力。《游記》記壯游，開卷驚魂魄。捫手摘星辰，涉足入幽窟。筆錄不厭詳，目測細毫發。“世間真文字”，秉筆無矯飾。“世間大文字”，目遇不暇給。“世間奇文字”，驚天動河岳！我與江陰徐，有幸同里籍。異代不同時，但恨不得識。兩登晴山堂，衷心趨拜謁。人比梅花清，崇禮更崇德。十萬里有余，從茲發軔出。汗漫觸鴻蒙，風雨壯行色。還看今環球，五洲近咫尺。縮地有方術，幽遠定能測。電子計光年，瞬間振兆赫。天外更有天，河外遠無極。探險豈有窮，可貴在開辟。人在宇宙中，如白駒過隙。鵬摶乘扶搖，安能戀床席？思慮勝飛馬，行空跬步積。勿為俗念累，（當沖九霄翮。風云舉足間），再拓千秋業。《徐霞客歌》，作于一九九三年。此前余兩次進謁晴山堂，敬仰不已，浮想聯翩，吟得五言古風八十六行，四百三十字。茲當霞客冥誕四百三十周年，國內外隆重紀念。余以草行二體奮筆書之，耄年體弱，歷多次乃成。余與霞客同里，江陰人也。全詩字數正合先生冥誕之年，而八十六行乃余虛度之歲矣。凡此皆系巧合，亦自許不失佳話也。先生探險跡，為科學，不避艱危，無計個人得失，“朝碧海而暮蒼梧”之精神永存！二零一七年丁酉元宵節，沈鵬識于介居。鈐印：沈鵬（白） 介居主（朱）

書法家的“文”，有其獨立于書法之外的一面，也直接關系到書法作品的氣息。書法家的人文素養，既是知識積累，更是一種精神境界、精神狀態在書寫中的直接流露。在書法家整體文化修養不足，人文精神嚴重缺失的當下，沈鵬先生對人文精神的提倡和強調，極具現實意義。近些年，沈鵬先生在中國國家畫院所辦的“書法精英班”以及“中國書法家協會青年書法骨干國學班”等多種場合，講授了他的相關觀點。沈先生說，他現在是“三餐唯嗜粥，一念不忘詩”，他這里的“詩”不僅指他自己的詩創作，更重要的是指當下書壇的詩性、詩魂和人文精神。

此外，在沈鵬先生的藝術思想和人文情懷中，還有一個亮點是他對自由思想和獨立人格的關注。筆者注意到，提倡藝術的民主，主張藝術家思想的自由和強調獨立的個性，是沈先生一以貫之的思想。早在20世紀80年代，他在觀啟功與宇野雪村書法聯展時，就特別提到多元，他說：“觀賞者的口味不同，正是藝術多樣化存在的重要客觀依據。”而他在另一書法評論中進一步說道：“自古書法繁榮的時代，無不以眾多書家的獨創并存為標志。我們當代書法的繁榮，將格外顯示多元化與多趨向的局面，將以形式、風格的多樣以及個性的不可重復、替代作為重要標志。”另文還寫道：“多方拓展，反映了當前中青年書法家的一個共同趨向，那種畢生抱定某家某帖從一而終的學習方法，已被廣搜博取的開拓精神所取代，這同我們時代藝術整體發展的多元局面并行不悖，同藝術的民主化有著深層的內在聯系。”這足以看出沈鵬先生藝術民主和個性追求的思想淵源既早且深。

沈鵬先生在國家畫院書法精英班開課時說，學術民主和獨立思考的精神“兩點很重要”，并闡述道：“現在我們要建設和諧社會，和諧不是一個調子，真正的和諧不排除而且需要多元化。我們聽交響樂，一般的交響樂分為四個樂章，形式和材料使用上并非固定不變，主旋律在進行中形成、展開，這才構成真正的和諧。所以大家不要把和諧僵化，不要為了僵化的和諧而不發揚民主，一定要有獨立思考的精神，這樣才能形成良好的學術氛圍。”他又說：“如果說清代碑學興起沖破了單一帖學的藩籬，將書法從一元推進到多元，那么今天，我們開啟的是一個真正多元的時代，書法天地不但遠遠超出了傳統意義上的帖學與碑學，而且歷史上各種形態的方法與文字都值得繼承發揚。多元化的意義，重要的不在摹仿多種字體與書風，而要善于融會貫通，獨辟蹊徑。整個書壇的多元化，將因尊重和發揚書法家的個性而得到實現。”

與強調獨立思維相關聯，沈鵬先生還提出了書法創作要重視原創的思想。如他給書法精英班確立的十六字教學方針開篇即是“弘揚原創”。沈鵬先生在解釋什么是原創精神時說：“一個基本的理解，就是要在整合前人傳統基礎上調動自己潛意識深處的積極因素，把我們的創造意識提到高度，提到獨立的個性這樣一個高度進行創作。”

藝術的原創是一個很高也很難的要求，也是當今時代很值得探討的一個重要課題。沈鵬先生在這里強調了整合傳統后的獨立思維，這顯然也是當代書法最為缺乏的地方。要知道，整合前人不僅需要勤奮的功夫，更需要深邃的眼光和綜合把握的才能。古代書法積淀那么深厚，如果沒有足夠高的學養，是不可能將其整合的。其次是獨立思考能力，這也有個高下深淺的問題，淺陋者的獨立思考，可能就是偏執，這樣不可能給出有價值的原創方案，只有精研博覽者的獨立思考，才能做到高屋建瓴、出人意表而饒有深意，只有這樣，原創才能真正具有藝術史的價值。由此，我們得以窺探沈鵬先生強調原創的遠見卓識。

沈鵬 自作詩 紙本 2018年釋文：坐井觀天劃地牢，相鄰咫尺甚云霄。速通信息趁佳節，好借熏風在今朝。老病未曾虛座客，新詞先約故知敲。『維新百日』垂青史，曲折艱難民主潮。七律戊戌元月，與友人通話。沈鵬詩書。鈐印：沈鵬之印（白）

沈鵬 世界少年七言聯 紙本 2018年釋文：世界大同抒美景；少年中國發宏圖。康有為著《大同》書，梁啟超文《少年中國》。迎戊戌雙甲子，沈鵬撰書。鈐印：沈鵬之印（白）

沈鵬 山居夜靜詩 紙本 2005年釋文：蒼茫暮色山如鐵，萬里無云月似鉤。詩思潛蛩吟斷續，涼風初透入清秋。山居夜靜。乙酉仲秋，沈鵬。鈐印：沈鵬之印（白）

沈鵬 舊游小園詞 70×50cm 紙本 2012年釋文：小園幾度迎春，記良辰。野草斜陽攜卷掩柴門。 悵行跡，撫床席，總離分。臥看丘山思緒欲穿云。《相見歡·舊游小園》。壬辰夏，沈鵬于介居。鈐印：沈鵬之鉨（朱）

沈鵬 柳絮對話二首 紙本 2017年釋文：柳絮對話二首。行者：顛狂輕薄不知歸，拂亂時空隨宿棲。出門口罩三重緊，眼底依然五色迷。柳絮：甘愿飄零隨好風，辛勞播種委泥中。任爾譏評任招厭，天然代謝寓無窮。丁酉春，沈鵬詩書。鈐印：沈鵬（朱）

沈鵬 讀曉川兄影珠書屋吟稿詩 68×40cm 紙本 2015年釋文：此身合出汨羅江，早有情商慟國殤。滿腹詩書千萬象，冥搜猶發少年狂。七絕讀曉川兄影珠書屋吟稿。沈鵬。鈐印：沈鵬（白）

沈鵬 書寒山寺題壁詩 138×70cm 紙本 2009年款識：鐘聲回蕩夜遲遲，過往客船江月思。閱盡古今無限事，寒山化育一身詩。 己丑寒山寺題壁。沈鵬。鈐印：沈鵬（白） 金鐵煙云（朱）

沈鵬 旸臺雅集贈諸友詩 78×47.5cm 紙本 2006年釋文：新朋舊雨道玄同，藥石金針三月風。春日景明春毋老，急令別韻叩黃鐘。丙戌上巳，旸臺雅集呈諸吟友。沈鵬。鈐印：沈鵬（白）

沈鵬 南山竹海 紙本 2007年款識：疊上重山有幾層，虛心勁節逐云騰。風來綠浪當空舞，雨后龍孫繞足生。天目山南山竹海。沈鵬，丁亥。鈐印：沈鵬（白） 介居主（朱）

沈鵬 蘇軾《定風波》 紙本 2008年釋文：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東坡《定風波》。戊子于介居，沈鵬書。鈐印：沈鵬（白）

沈鵬 李煜詞《清平樂》 137×69cm 紙本 2010年釋文：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訊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沈鵬書。鈐印：沈鵬（白） 介居主（朱） 金鐵煙云（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