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毅

自古以來,重慶就是一個多民族聚居、多文化交融之地,長期處在東西移民主要通道上,在其發展的各個歷史階段,一直有域外移民的遷徙融合。從早期移民到湖廣填四川,至開埠通商到近、現代川江航運發展,再到抗戰遷都,三線建設等等,始終有大量移民不斷融入重慶,使重慶地區的地域文化與其他區域相比既有共性更富有個性。移民為重慶的社會經濟發展做出了積極貢獻,其生產、生活方式和文化、習俗等對當時重慶吊腳樓的建筑形式變革和營造技藝進步,始終產生著重要影響。
春秋戰國后期,楚人大量遷入四川,受楚文化影響,重慶吊腳樓在建筑形態上出現了“層臺累榭”和“重屋累居”之風格,屋頂覆蓋物也有了變化,不光有竹篾茅草,也出現了用泥坯燒制的板瓦和筒瓦覆蓋房頂,“瓦屋頂、竹編夾泥墻、穿斗或捆綁結構吊腳樓”這種方式徹底改變了巴人自遠古以來的建筑傳統習慣,重構了重慶吊腳樓的建造模式。歷史上巴、楚兩國相鄰,巴楚之間長期以來一直有著人群往來和族群遷徙,文化交流十分頻繁。《華陽國志·巴志》載:“江州以東,濱江山險,其人半楚,姿態敦重”。許多學者直接將這兩種文化的混融稱之為巴楚文化。
南宋時期淳熙16年(1189年)正月,孝宗之子趙惇先封恭王,二月即帝位,稱宋光宗皇帝,為示“雙重喜慶”,遂升恭州為重慶府,重慶由此而得名。1240年,重慶知府彭大雅為抗擊元兵,在重慶用磚石筑城。南宋時期的重慶城由此成為面積最大的重慶古城,有洪崖、千斯、太平、熏風、鎮西五門。這是古城重慶最為輝煌的時代。通遠門所在的五福宮山,包括臨江門一帶被納入了重慶城范圍。重慶城府衙從上半城搬到了下半城巴縣衙門附近。面對蒙古軍隊,南宋重慶城起到了“為蜀根本,國之西門”的作用,堅持戰斗近40年之久,成功粉碎了西線蒙軍順流而下、直取臨安的戰略意圖。
元末時期,由于戰亂影響“蜀自漢唐以來,生齒頗繁,煙火相望”,全川冊載戶口極少。直至元十九年,四川冊載戶口才只有12萬戶,合計60萬人左右。在這種低人口背景下,大量移民又以各種形式遷入四川地區,所謂“自元季大亂,湖湘之人往往相攜入蜀”,形成歷史上第一次“湖廣填四川”。這次移民湖廣籍最多,大量荊楚移民再次進入重慶地區。巴、楚人口融合、文化交融,促進了當地社會經濟的發展,對重慶吊腳樓的運用及興盛產生了巨大影響。
明代,長江上游地區與中下游的交通還主要以順流運輸為主。由于推行了一系列較為積極的政治、經濟措施,生產力水平有所提高,尤其至明中葉,由于手工業發展,中國封建社會資本主義開始萌芽,促進了這一時期城市(鎮)的發展。三峽地區的城鎮都有不同程度的擴大,巴縣城周十二里六分(8801.1米)壅山為城,環江為池,洪武中因舊址而筑,既是重慶府和重慶衛治所,又是成都通往荊州、江南的港口,來往的商船多在此停泊,故商業繁榮。可見,明代川江航運復興,重慶城市及商業有了真正發展、人口增多、城市擴大。明洪武四年(1371年)重慶府指揮使戴鼎在宋代舊城基礎上大規模修筑石城,形成九開八閉17個城門之規模,城墻圍合面積約2.35平方公里。明朝天順年間,重慶人口數量為西南之最,城區也日漸擴大,尤其是沿江一帶的商業性用房已是櫛次鱗比,突破了城墻的限制,形成城內八坊、城外附廓兩廂的城市規模,城內城外民居多為吊腳樓。“夔州府城白帝城西,家家樓閣層層梯,冬雪下來不到地,春水生時與樹齊”。這是明代詩人楊慎在《竹枝歌》里描寫的重慶奉節吊腳樓的情景,形象地刻畫了明代奉節吊腳樓規模之大,景色之美。奉節如此,重慶城當更盛。
早于徐霞客,并與之不分伯仲的浙江名仕、人文地理學家王士性,用“居民蔽塹,環石蹲江”將重慶銅罐驛一帶的吊腳樓描繪得十分形象生動。明代重慶商業經濟真正起步,店居型吊腳樓出現,并大量發展起來,當時的重慶城區“小樓高下依磐石”,仍保留漢晉“重屋累居”的傳統。城內臨街普通民居,由于城市商業的繁華,多采用穿斗木構架的平房,或一樓一底的樓房,前店后宅,下店上宅。墻體材料則多為木、泥、竹、石等。而沿江的許多民居,為適應江水漲枯,也多采用“編竹為屋、架木為寨”的吊腳樓。除重慶城區外,周邊地區也盛行起吊腳樓。陸游詩稱涪州一帶“人家避水半危樓”指的就是吊腳樓。它是商品經濟發展影響下,吊腳樓為適應商業需要發生的突變,這種新型吊腳樓的出現,改寫了重慶吊腳樓功能單一的民居歷史,成為一種全新形式的吊腳樓。重慶吊腳樓在明代穩定的社會經濟環境下得到穩定的發展,無論是重慶城區還是場鎮吊腳樓規模都在逐漸擴大。由于地理環境和經濟發展程度不同,各地吊腳樓瓦頂與茅草頂同時存在,經濟條件好的用瓦頂,而一般百姓很多還用茅草頂。
抗戰時期,重慶迎來了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移民。大批近現代工商業及國家機關、國際機構、金融機構、文化部門和學校內遷,使得市區常駐人口迅速達到50萬,加上流動人口和江邊船戶,計約60萬;有資料表明,若加上當時大批國民黨官員、軍隊、工人和逃難的下江人,人口已陡增到100萬以上。暴漲的人口和激增的需求,給狹窄的山城造成空前的擁塞。隨著國民政府遷都重慶,這座具有幾千年歷史的文化名城,一夜之間變為戰時首都、抗戰大本營、世界反法西斯戰場遠東指揮中心和國共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重要政治舞臺。蘇、美、英、法等30多個國家設立了大使館,40多個國家和地區派駐了外事機構;反法西斯戰爭的各種國際性組織和中外文化交流協會紛紛成立,沿海及長江中下游245家工廠及大批商業,金融、文教、科研機構匆匆在重慶落地,加上戰時需要的大批工商企業、軍工企業及科教文衛組織的興建,使重慶由一個地區性中等城市一躍成為中國抗戰大后方的政治、軍事、經濟、文化、信息中心,成為我國當時最大的都市之一。上海、武漢等許多先進地區企業的內遷,無數歷史文化名人的集聚,促進了重慶城市商業、城市建設、城市管理、城市文明的強勁發展;促使濱江商業迅速向民國政府二十年代開辟的新市區拓展,上半城的都郵街(民權路解放碑一帶),取代下半城“商業場”地位,成為全市最大的商業中心;兩路口及中山路一帶成為全市較大的地攤市場和城市商業副中心;以江北城為中心的江北區也成為了戰時重慶重要的貨物中轉集散地,嘉陵江邊的溉瀾溪、香國寺、劉家臺、華新街、觀音橋等地,商販云集,購銷兩旺,長江南岸成為外事機構最為集中的地方。在很多工礦集中地區周邊還形成了一些商業集市。石橋鋪、化龍橋、小龍坎、沙坪壩、磁器口、北碚、彈子石等地的商業發展呈現出異常活躍的狀況;重慶的商店發展到了兩萬多家,各類同業公會一百多家,商行不下四千六百家,旅棧八百多家,折射出當時城市商業前所未有的繁榮景象。重慶的文化教育事業也得到迅猛發展,成為戰時中國的文化教育中心。尤其是沙磁區,由于數萬學子和眾多工廠的到來,使小龍坎正街、沙坪壩正街和磁器口,成為商業購物的繁華之地。抗戰前,重慶只有一所重慶大學,陪都期間,北京、上海和南京的著名學府遷移重慶,僅大學就達到31所。一大批中國的知名教授、專家學者、文化名人云集重慶,促進了重慶文化大發展。
抗戰期間的大規模移民,給重慶發展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影響,重慶城在突破城墻的束縛之后,經歷了三次較大的拓展,形態上與以往有了明顯不同,不僅城市跨出兩江阻隔,初步形成了半島中心城、江北和南岸三足鼎立的空間架構,且城市規模、城市結構、城市功能、城市交通、城市布局等均有了質的飛躍,形成了重慶現代城市的基本形態,多中心、組團式的城市結構初見端倪。重慶吊腳樓在戰火中,也經歷了空前絕后的繁榮和無可奈何的衰落過程,1938年2月18日起至1943年8月23日,日本對戰時中國重慶進行了長達5年半的大轟炸,給重慶城市的繁榮發展尤其是傳承數千年的吊腳樓,造成了毀滅性打擊。1939年5月3日及4日,日機從武漢起飛,狂轟濫炸重慶市區,并大量使用了燃燒彈。重慶市中心大火兩日,商業街道被燒成廢墟,3991人死亡,2323人受傷,損毀建筑物4889棟,約20萬人無家可歸;羅漢寺、長安寺也被大火吞噬,同時被炸的還有外國教會及英國、法國等各外國駐華使館,連掛有納粹黨旗的德國大使館也未能幸免。據不完全統計,歷時五年半的大轟炸,日機空襲重慶共達218次,出動飛機9513架次,投彈21593枚,造成32829人直接傷亡、6651人間接傷亡,財產損失約100億法幣,炸毀房屋3萬多幢,平民居住區、30所大中學校、醫院、外國使領館、教堂等均遭轟炸。盡管這場大轟炸已遠去74年,硝煙散盡,冤魂已歸,但“五三、五四”、“大隧道”、“八·一九”等一系列慘絕人寰的慘案,給這座歷史文化名城帶來的無情摧殘,給歷經千年風雨吊腳樓產生的致命打擊,給重慶市民心靈留下的巨大創傷至今仍難以彌合。
日機轟炸引起了重慶住房擁擠、交通混亂,給市民生活帶來了巨大影響。大轟炸致使重慶出現了極嚴重的“房荒”,大多數平民百姓只能住用木棍和篾竹臨時搭建的吊腳樓,俗稱“抗戰房”。當時的重慶,家家戶戶房子都沒有玻璃,不是在轟炸中被震碎就是為防止日機轟炸時破碎傷人。
重慶城自漢代便有火災頻仍的記載。據《重慶市志》大事記記載,自清乾隆到解放前夕,重慶城幾乎間隔四五年就有一次特大火災,特別是臨江地勢狹窄處,吊腳樓建造得密密麻麻,且大多采用竹木材料。一旦發生火災,就會殃及池魚,迅速蔓延,由于消防設施的歷史局限,一把火就可燒掉半個城。1949年9月2日,重慶解放前夕發生的“九·二”火災,是我國有史以來發生的特大火災,被稱為“空前浩劫”。大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將朝天門、東水門、千廝門碼頭一帶的倉庫、錢莊、銀行、商店、街道、碼頭、民宅、吊腳樓、甚至江上的木船等等,統統化為灰燼。《張恨水說重慶》曾這樣描寫那個時期的重慶吊腳樓:“重慶的房子,盡管懸崖陡壁,搭屋四五層,卻全是木板木架釘起來的,大風一刮,可以倒幾十幢。大火一燒,可以燒千百間……”,由此可見,戰亂和火災以及自身建筑材料的缺陷是造成近現代重慶吊腳樓迅速消失的重要原因。

抗戰時期,重慶擁擠的吊腳樓街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