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天衡


我國地大物博,山川無計,山川皆有石,然非石皆可為硯。千多年的發掘和篩選,能制佳硯的品種屈指可數。其佳且大宗的,有端、歙、洮河、松花、紅絲……小眾而佳者,若尼山即是。
尼山在山東境內,主峰在曲阜東南。相傳孔子因父母祈禱于尼山而生,故其名孔丘,字仲尼,都與丘陵般的尼山有關。此石產于尼山孔廟北的硯臺溝。史載:尼山之石,文理精膩,亦稱雅品。《曲阜縣志》謂:此石質堅色黃,得之不易,近無用者。
此類石硯存世頗稀,藏硯家多不經意。我所得之此明代尼山隨形硯,妙在僅硯面碾作平板,余則一任天成,去盡雕飾,意趣古樸。三年前由日本拍場以廉值買得。此小別于澄泥,亦小別于矱村的佳硯,旋歸隊豆廬。我慶幸,好就好在她“藏之深閨人不識”也。
富岡鐵齋是日本繪畫界的巨匠,是家喻戶曉的人物。近似我國的吳昌碩,但較吳氏年長幾歲。我們對他的畫或許不太熟悉,但是上海墨廠(今稱曹素功)生產的“鐵齋翁”(101)墨錠,卻是令人稱道的拳頭產品。(101)的編碼,是指其質地等同于墨品里材質、制作都屬最講究的“五石貢煙”。記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稚柳師覺研墨頗累,我與廠家聯系,按鐵齋翁的質量制作了一批墨汁,墨分五色,不遜于研磨,稚柳師也贊為妙品。
此為鐵齋翁之自用硯。名“日滌”,取自《高氏硯箋》硯須日滌,墨留則膠滯之義。是硯石為大西洞中罕有之“碎凍”,朵朵白花為團團火捺所圈,名品也。精制的挖嵌紫檀盒,與其匹配。且于硯塘上又特制鐵犁木薄蓋,防繪事間歇時墨汁干結,翁在其上書“日滌”兩字。在白木護盒內,又作題記一則,知為其七十八歲時之題記。足見鐵齋對此硯之寶愛。巨匠憐愔,每天畫畢,都親為滌盡塵埃,令其面貌日新,此硯有知,應三作揖,慶幸遇到了如此疼愛它的好東家。


華夏文化延續到宋代,像上天給了加速機,宋詞、宋畫,乃至漆、瓷、木、銅、硯、石等工藝美術領域都顯示出前所未有的不凡感悟和創造。宋畫的山水、人物、花卉,漆器制作的剔犀、剔紅、剔彩,仿古銅器、五大名瓷、木雕石刻、四大硯品,好古集古、賞硯拜石、文會雅集……風氣之盛,興趣之濃、普及之廣、成果之豐、普及之快,在精神、物質兩個層面都堪稱是開啟風氣之先的,也是后世往往作為標桿丈量的高峰。這文藝、工藝的勃興、升華,誠屬性與君主抑武揚文的政策導向相關,它促使文人士紳,普遍去追逐精致雅化的風尚,追求日常方方面面的文化生活,加速推動了這一藝化的進程。從宋代官私的文獻、故事,及大量的遺存作品里,我們,至少我本人能玩味到這一點。
宋代的這一尋常的蓋硯,也足以作為解剖體悟的“麻雀”。畫面是表現兩只鴛鴦在蓮花叢中拍翅追嬉。若以畫藝論,雙禽生動,變型得體,布局奇特,雅致有韻;而觀其雕技,?刃恢恢,圓暢流動,深淺合轍,刀筆互補,尤添妙趣。點線面、黑白灰,無可挑剔。一件無名氏的硯刻,即顯示出宋代工藝美術水平的精妙絕倫。令我折服。
此硯一九八九年得于城隍廟藏寶樓,攤主似江西“挖寶”人。硯多水銹,索五千元,在當時是咬人的價格咯。
魚飲夫子是學者、詩人鑒定家,書畫為其余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包括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顛沛流離,雜事紛呈,畫多為求者得,自存無多。一九七八年,我私忖,若能覓得師之少作,將會為即將到來的八秩書畫展有所充實。先從某老處,見二十七歲作花卉四屏,師以為欠佳,未取。后又轉輾見此水墨《萱蝶圖》橫披,清逸、古雅,直逼兩宋,置于李迪、趙昌間,當仁不讓。借出,師過目稱可與藏家談,以近作重彩山水交換。
過一旬,謁巨鹿園,師將畫好的山水一幅交我履約。隔日興匆匆將此《萱蝶圖》取來呈夫子。師展卷畢,往我面前一推,說:送你了。太意外了,我推諉說,這是為您的展事特地換來的,萬萬不可。師加重口氣說:唉,叫你拿,你就拿去!天哪,誰知忙活了多天,竟然是為了我自己,驚喜里不免有些愧疚,師恩浩蕩啊!
稚柳師的慷慨何止是對學生如我,受其恩惠的人太多太多。“文革”抄家時,一個造反派,私吞了一批稚柳師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自留的佳作,“文革”后此人事發,畫被抄出,如數發還,這時段,凡是去壯暮堂的友人和學生都能分配到一張。我就挑選到一張畫在康熙箋紙上的山水佳作。
師輩們在一個甲子里,貽我的書畫多多,是情誼,是緣份,捐國家無妨,若去換錢,則是對師恩和情誼的褻瀆,我堅守這條底線。

近百年的書壇,于右任先生是我極欽佩的書家。碑法帖寫、灑脫自在,疏朗堂皇,得前賢之所未有,是真正有創意,開風氣的大書家。
一次他去拜訪沈尹默,見沈老的廢紙簍里有一張墨跡猶濕的《蘭亭集序》,提出一看,對沈先生說,這可是我見到的你寫得最好的吆。沈老此時方深以為然,化廢成寶,遂裝裱以自存。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沈氏紀念書展上,我曾拜讀過。我思忖,當初于公的贊賞,也許正是此作的少了些謹嚴,適合了他的口味。口味可是無形的籬笆,喜歡甘甜的,不吃辛辣的。山重水隔呀!
說實話,對于他后來倡導的“標準草書”我是不以為然的。藝術別于技術,被“標準”卡住了脖子,往往就捆死了。他晚年的書法踐行著這“標準”,我總覺得不及先前的有味。不過,我也在反問自己,是否我的口味出了問題?

湖南出奇人,齊白石的老鄉楊度即是其一。他的故事太多,只說他在清末民初由保皇到立憲變法,由慫恿袁世凱稱帝到支持復辟,由加入國民黨到最終成了地下共產黨,這過山車般的政治行跡,也足稱一時無雙了。
老鄉又加上楊度的身份,齊氏與他分外熟稔,熱衷為他書畫、刻印也理所當然。我就先后收藏了好幾方印。
這是白石翁為楊度刻的一方文字最多的印—“前生浙江杭州觀音寺僧圓凈”。昌化石性黏澀,運刀去了些猛利,多了些蘊藉,大佳。至于如“浙”“音”兩字之失考,齊氏平素是不太在意的。
一九九四年,設古玩攤于慈溪路的某青年(忘其姓),詢我,有方齊白石刻給楊度的大印,要否?我說看東西,他說東西現在德國,保真,價一萬四千五百元。我好奇,問:怎會在德國?他埋怨地說,德國人不認貨,買勿脫。
一個月后,此人將印送來,的真。摩挲之際,我自竊笑:你齊老一生都沒出過國,這印倒是遠游歐洲,還打了個來回。是嘛,好東西總是往懂的、富的地方流。這方印的行蹤,也驗證了改革開放,“國強民富”才是硬道理。

嘉定竹雕享譽海內外,由明末三朱的異軍突起,繼有吳之璠、周芝巖、王梅鄰輩大家的承前啟后,所作或圓雕,或透雕,或薄意,或陽雕,或陰刻,或浮雕與線刻的結合……題材多樣、手段翻新、爭艷斗妍,流風所及,影響到石雕、玉雕、木雕、犀角雕諸多任務藝,輝煌絢燦了三四百年。竹雕歷來也不乏收藏家,若海上秦彥沖就收藏宏富,后皆捐獻給了浙江省博物館和寧波博物館。
此為騎象羅漢圓雕,為明代物。一般視手工細密為佳的見解,實多誤區。精細而雅,與精細而俗,即有云泥之別。同樣,以工之細粗定優劣亦欠妥,粗簡見拙,拙中見匠心者則優,粗率潦草,毫無藝趣者為劣。故不能僅從表象之粗細作定論。且精細過甚則繁瑣小巧,而粗簡宏博則洗練大器。粗細精粗乃表象也,得其神采者藝心也。視此戇拙可掬的圓雕,神采存也。上海話里有“戇大”一說,戇則大,大則充實,充實之為美。此雕得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