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

安悅綺

他只是一個沒什么名氣的報(bào)社里一個沒什么名氣的攝影師，奔波在大街小巷，無數(shù)次按下快門，大到某公路一貨車側(cè)翻導(dǎo)致眾多傷亡，小到某男子因被狗咬而毆打狗主人。他忙得沒有時間再去抱怨少得可憐的薪水和一天到晚東奔西跑的生活。最近，他有一件事，值得慶祝一下，那就是他申請的休假終于批下來了。

進(jìn)入休假的第一天，他就到專賣店里翻修了自己的相機(jī)，然后開始拾掇行李——他要去歐洲旅行，去希臘。一天，他在圖書館翻閱一本畫冊時，看到古希臘時期的陶器、面具、金箔、青銅，心中悸動不已。那里大約是他不止一次在夢里到過的地方，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甚至讓他毛骨悚然。每個人都會對某個瞬間或某個事物有過似曾相識的感覺，有些人解釋它為前世記憶，有些人相信它是大腦的預(yù)知，究竟緣何有如此感受卻難以言明，但這種感覺偶爾會跳出來，像是在不知何處等候了多年……

所以，他打定主意要去希臘，看看那總在他夢中縈繞的地方。

他已站在了愛琴海海邊。海風(fēng)柔和地?fù)涞剿麘牙?，溫潤而寬廣，沒有吞吐萬物的磅礴，陽光卻在每一滴清澈的海水中折射出包羅萬物的胸襟。在澄澈的藍(lán)天下，他呼吸著帶著些許咸味的空氣。金鱗般的陽光隨著海浪波動著，在海面上搖曳出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婀娜的希臘女子的身影。日頭升高，海面反射的光影影綽綽，他仿佛看到了曾盛極一時的波斯帝國的古希臘軍隊(duì)。

邁錫尼遺址是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地。他還記得自己在上大學(xué)時有幸見到了古希臘線性文字刻石郵票，在讀過數(shù)遍《荷馬史詩》后，親眼見見那里的斷壁殘?jiān)南敕ň蜕钌钤谒牡?，直到今日才得以?shí)現(xiàn)。獅子門是整個衛(wèi)城現(xiàn)今唯一得以保存下來的入口，兩根立柱之上略成弓形的橫梁左右由巨石砌成拱門，在那些堆砌得整整齊齊、被戰(zhàn)火熏黑的石塊當(dāng)中嵌入了一塊三角形巨石，巨石左右各雕刻著一只獅子，其間立著一根多立克式的柱子。這兩只相顧無言的獅子在石門上站立了三十多個世紀(jì)，無法想象它們見證多少戰(zhàn)火紛爭和生死別離。

他沿著那些邁錫尼人曾踏過的路北行，路過圣火祭壇，在雕刻成女子形象的六根梁柱前駐足。他用目光一遍遍描摹那斷臂的雕塑幾欲舞動的身形，撫摸那雨水風(fēng)沙侵蝕過、留下黑褐色痕跡的傷疤。這是古希臘雕塑藝術(shù)的星星之火，他想。這是勝利女神啊，盡管“黑暗時代”后梭倫的希臘已不再是赫拉克勒斯的希臘，但世界為她加冕的榮光永存。

他沿著游覽路線繞出來，看著他來時從小鎮(zhèn)延伸上來的柏油路，想象著當(dāng)年富甲一方的邁錫尼城邦背靠山巒、面視大海時的泰然和一身金銀飾品的雍容，想象著王朝窮兵黷武，被《荷馬史詩》所記錄下的殘酷故事，想象著日落西山，最后一抹余暉落在硝煙未散的古城遺址之上……

他調(diào)整好自己的航拍器，將它送上異鄉(xiāng)明媚的天空——他要俯瞰整個邁錫尼遺址。航拍照片沖洗出來后，他只覺得這傍山的城邦像一副骷髏骨架。隆起的圣火祭壇、王室陵墓、蜿蜒的道路和殘破的只?？蚣艿姆课荩谡掌铼q如一根根刺眼白骨，穿越幾十個世紀(jì)仍在表達(dá)著不甘。

休假回來后，他繼續(xù)坐在狹小的工作間里忙碌著，但臟亂的桌面上那張已經(jīng)裝裱起來的航拍照片讓他明白，他的生活不僅在這方寸木桌之上。每次在工作間歇偶爾瞟見這張照片時，那些讓他著急上火、擰緊眉頭的繁瑣之事便瞬間遠(yuǎn)去——那些瑣事與這穿越千年、歷經(jīng)滄海桑田的歷史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作者系山西省太原市第五中學(xué)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