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騾子車

◎ 文 | 孫鈺芳 圖 | 張超群 編輯 | 田宗偉

自打有記憶以來，我家一直養著一頭騾子。騾子是馬和驢雜交生出的孩子，比馬強壯、比驢高大，耕地、拉車都是一把好手。那時候，在北方的農村，騾子車很常見。

養騾子很辛苦，每個月都需要幾個強壯的勞力給騾子切草，每天早晨四五點鐘主人就要起床給騾子拌草料。爺爺說包產到戶的時候，家里地多勞力少，就特羨慕別人家有個騾子，“騾子在前，犁頭在后，只需扶著犁頭走就可以把雜草除干凈，再不用自己頂著日頭鋤地了。”爺爺努力攢錢，終于有了自己的騾子車，他很珍愛，養騾子他從不覺得辛苦。

農閑的時候，騾子白天在院子外面拴著，晚上牽回騾棚。我家的騾棚很大，在一個小別院里，靠外半截放著騾子吃草料用的石槽，靠里半截用于存放草料。吃過晚飯，爺爺提著馬燈到別院的騾棚給騾子添草料，我們幾個小孩時常也屁顛屁顛地跟在爺爺身后，踮著腳尖看。他先把草料均勻地撒在石槽里，再用瓢子舀一瓢玉米籽撒在草料上，拌一拌。騾子溫馴地低下頭，聞一聞草料，然后大口地吃起來，其間，它的大鼻孔不時噴著長氣，一副很滿意的樣子。爺爺拿著馬燈一直守在旁邊，直到騾子吃完草料才熄燈。我曾問過爺爺：“您不說四條腿的動物黑夜里也看得見嗎？為什么要一直守著。”爺爺只是說“要給它留個亮”。

記憶中，騾子車的車身幾乎一直停放在院子的角落里，車板是用厚厚的鐵板焊接起來的，車軸是木制的，兩個輪胎比較先進，是充氣的橡膠輪胎，車身前端伸出兩根長長的鐵管，上面連接有許多木頭和皮帶制作的小零件，它們的作用是連接騾子和車身。對孩提時的我來說，騾子車最大的用處，就是捉迷藏的時候可用來躲藏。

把騾子套到車身上是件體力活，也是技術活。每次趕車出門，爺爺總要提前十多分鐘套車。只見爺爺拉著騾子悠閑地從別院出來，先給騾子喂水喝（爺爺稱之為“飲飲水”），然后開始套車。他先把“墊脖”從腦袋穿入套到脖子上，然后“shao、shao”，用這樣一種口令指揮騾子后退到車身的兩個鐵管之間，把“小鞍”放在騾子的脊背上，整個車身的重量就可以壓上去，因為小鞍很寬且下面有柔軟的墊子，所以騾子不會不舒服。最后，把車身的零件“夾板”扣到“墊脖”的上面（墊脖的作用是增加受力面積，不會勒到騾子），騾子就可以用胸的力量帶動車身前進。為防止車身太重而后掀，還有一條很寬的“肚帶”在騾子渾圓的肚子上攬一圈，系一個緊實的疙瘩，整個套車就算完成了。

騾子一定知道自己又要去干活了，我猜，所以它不情愿地后退著，但還是默默地等待爺爺把車套在它身上，或許它想著干完活主人也會犒勞它。事實也的確如此，爺爺很心疼騾子，每次干完活爺爺會喂它糧食多些、草料少些，爺爺雖沒有說話，但是我想爺爺心里會說“老伙伴，你受累了，吃頓好的吧”。那時候，總是爺爺一個人套車，我們只會瘋狂的玩耍，根本不知這樣的時光會一去永不復返。

騾子車是爺爺的驕傲，鄰村唱大戲的時候，爺爺趕車拉著村里的幾個老人一同去看大戲；家里水缸沒水了，爺爺趕著騾子車，裝一大桶水拉回來；秋天，莊稼豐收的時候，一車車的玉米、谷子用騾子車拉回院子里。暑假過完，爺爺用騾子車送我去上學。“去城干啥？”鄰家大爺問，“送孫女上書房。”“書房”是老家方言，即為學校。我能感受騾子車帶給爺爺的驕傲與幸福、踏實與滿足，沒有什么可以代替。

爺爺經常對騾子絮叨著什么，有時候他和奶奶拌嘴了，就沖騾子發牢騷，有什么高興的事也和騾子說。太陽落山前，該把騾子牽回騾棚了，每次回棚前，爺爺都會解開韁繩，讓騾子在土地上好好打幾個滾。騾子打完滾，站起來，把身上的塵土一抖，仿佛一天的勞累就此消失，那是騾子最幸福的時光，也是爺爺最開心的時光。十多年的相處，騾子已不僅僅是家里的牲口，更像是爺爺的老伙伴。

后來，爺爺老了，他的身體已不允許他定期為騾子切草料，也不能半夜起床為騾子添加草料，他的肺氣腫越來越嚴重。到了冬天，甚至家門都不敢出去。家里沒有人能像爺爺那樣照顧騾子，于是騾子和車身都被賣掉了。

與騾子車一同不見的還有我的童年，但是那畫面卻刻在我的腦中：夕陽下一個高高胖胖的老人牽著騾子走在回棚的路上，空中飄著些塵土，陽光穿過粉塵斜照著大地，靜謐而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