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宋尾 編輯 |吳冠宇
詩人說,沙坪壩有著許多種顏色:比如古鎮是黑白色的,歌樂山是碧綠色的,而山下的紅巖廣場,則是火紅色的。
但我想說,沙坪壩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一個聳立于現實中,比如時尚扎堆的三峽廣場,愛情勝地磁器口,青春激蕩的大學城,紛至沓來的美食魅惑;而另一個沙坪壩,則是看不見的,那也許是“大禹會諸侯于涂山”的歌樂靈音,也許是紅巖如血的信仰與理想交織的傳奇,又也許是吳宓、豐子愷等名士在此留下的背影。另一個意義上的沙坪壩幾乎是一個啟示:某種意義上,古老而年輕的沙坪壩,不僅需要熱愛,更需要詩意地發現——她的厚度需要丈量,她的深度需要打撈——她需要更多愛慕者,同時,也能讓愛慕者發現其美好。
“認識”沙坪壩,應從磁器口古鎮開始。昔日,磁器口因碼頭而有“小重慶”之稱,如今,她又被稱作“老重慶的縮影”。
磁器口有悠久的歷史,宋真宗咸平年間(公元998—1003年)開始在此建寺。明朝時期,逐步成為水陸交匯的商業貨運碼頭。清末民初,已是房屋密集、商貿發達,各種商號、客棧、茶樓、酒肆林立??箲鸨l后,隨著國民政府內遷,大量的機關、學校、兵工廠、銀行遷入磁器口,轄區居民增至2萬多人,最多時達到5萬多人。其時,磁器口作為抗戰時期沙磁文化的發源地,曾聚集了徐悲鴻、傅抱石、豐子愷、郭沫若、巴金、冰心等文化藝術界名人。
所以,磁器口并不僅僅只是景區意義上的古鎮,絕不是眼中看來的那般簡單,看似平凡的青石板路上,其實濃縮了巴渝文化、沙磁文化、紅巖文化、民俗文化、碼頭文化、世俗風情……所以才有人說,磁器口是活著的老重慶。
磁器口的老街老巷,是讓人心醉的。石板路、木板房、青瓦、灰墻……看上去似乎相同的風景,卻蘊含了太多不同的韻味。比如,高石坎的石梯,走上去與走下來的感覺,是絕不相同的;比如,古鎮的許多長長短短、或蜿蜒或逼仄的小巷,這頭和那頭卻風景殊然——一頭是繁華的大街,另一頭,可能是江岸、絕壁或幽靜的民居院落。比如,古鎮最繁華的正街,一頭通往古老的渡口,一頭通向現代化的城市輕軌,仿佛歌中唱的:“從遠古走來,要向未來奔去。”
古鎮的韻味,除了老街老巷,恐怕還在于那些老院。
古鎮最著名的民居大院,是建于清末,規模宏大,保存相對完好的鐘家院。大院在布局和構造上采用了二進院落的格局,既無飛檐翹角的戲樓,也無雕梁畫棟的裝飾,樸素的卯榫梁柱與樸素的木格窗欞,似乎低調到了極點。然而,流連其中,卻有許多細節耐人尋味——廊柱上懸掛的楹聯,表達的都是“耕讀傳家,詩書繼世”的古老家訓;房間里擺設的老家具,讓我們看到曾經的主人閑適而精致的生活;寬敞的天井里,丹桂馥郁,已有些風化的石缸,睡蓮慵懶地開著。
老實講,古鎮簡樸的民居院落,與徽商的深宅大院或江南的精致園林相比,是有天壤之別的。但身處徽商的深宅大院或江南的私家園林,總有一種隔膜,怎么也覺得是別人的風景,而看磁器口的院子,就像回到自家的老屋,是“爺爺奶奶的家”。也許,這就是老院之于磁器口,磁器口之于重慶的意義。

重慶磁器口古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 攝影/ 靖艾屏/ FOTOE
小小磁器口,還是“非遺”匯聚的大舞臺,僅進入世界級“非遺”名錄的“傳統的手工藝技能”作品,就有古琴、珠算、蠶桑絲織、宣紙、龍泉青瓷、熱貢藝術(唐卡)、皮影、書法、篆刻、剪紙、雕版印刷、傳統木結構營造技藝等十多種,而進入國家級名錄更是琳瑯滿目,數不勝數。
古鎮上隨時能邂逅非遺傳人,如重慶大學退休教師、年近70的鄧和平,是重慶剪紙的守護者;如飛針走線的繡娘閆永霞,是古老蜀繡的承繼人;以刀為筆的篆刻師,在方寸之間演繹出紅白交匯的傳奇;糖畫高手用古老的技法,制作出龍飛鳳舞的甜蜜;面塑大師更似魔術師,小小面團在手里瞬間變幻出栩栩如生的神話人物……漫步古鎮,還可以遇見更多與“非遺”有關的精美工藝品,如梁平的年畫與竹簾、重慶漆器、榮昌陶瓷,折扇以及竹木雕刻、特色飾品等等。
原本,很是不能理解為什么磁器口每天都是那么熙來攘往?漸漸的,明白了其中的核心原因——當城市走得越快,飛得越高,古鎮卻因為自己的“抱殘守缺”,因為那種慢騰騰的內在特質,因為都市時尚里稀缺的傳統性,而成為人們可以集體寄放鄉愁的地方。磁器口古鎮,不僅是沙坪壩的一道風景,更是重慶這座城最為貼切的鄉愁載體。
細想一下,磁器口古鎮近乎繼承和集合了過往的全部“重慶元素”——青石老街、老巷、高低不平的石坎,傳統的巴渝民居、吊腳樓;江灘、石崗、奔騰的嘉陵江、岸邊的駁船,標志性的嶙峋的石碼頭,以及歷久彌香的老茶館,老宅院;甚至一株老的黃桷樹,一堵老的磚墻;各種川渝民俗、手藝人,民間美食……這些符號性的物件、場景,會聚起來猶如經典影片里的道具和背景,任何一位觀眾走進來,就能瞬間入戲,找到自己在“時間軸”里的位置,成為故事的主角。
一位詩人曾說,“失去故鄉的人身后一無所有”。這個意義上,磁器口古鎮是一道老重慶的心靈坐標,也是重慶人寄放鄉愁的心靈之所。
對今天大多數年輕人來說,“沙磁文化”是一個相當陌生的概念。它在中國教育史上有哪些輝煌的記錄、蘊涵了怎樣豐富的內涵?知者寥寥。應該說,這是極遺憾的。
在沙坪壩,馬鞍山上的寶輪寺是很有名的寺廟。然而,磁器口的另一座山上,還有一座寺廟,卻少有人知道——那就是鳳凰山,和山上的鳳凰寺。這里曾扛起了中國抗戰美術的半壁江山,是國民政府教育部美術委員會駐地,曾經大師云集:徐悲鴻、張書旂、王臨乙、豐子愷、傅抱石、吳作人、黃君壁、陳之佛、謝稚柳、宗白華……隨便哪個名字,都有如蒼穹夜空的燦爛明星。
除文化積淀深厚,鳳凰山也是很美的——關于這點,著名畫家呂斯百先生1945年就在重慶《大公報》上撰文說了:“鳳凰山的風景是足以使畫家們陶醉的,春天,漫山遍地的野花。冬,碧綠的江水在沙灘上流過。前面,是連綿的山峰。遠處,是不盡的岫巒。磁器口密密的人煙。傍晚,更感得落日的輝煌……”
鳳凰山坐落在古鎮一側,沿途山坡上還保存有一個個老防空洞,幽深的洞口,黝黑鐵門,讓人回憶起抗戰時日機轟炸的艱苦歲月。
沿著步道上行,在一處山坡下,遠遠就眺見一角翹起的尖角——那就是鳳凰寺,原為鳳凰庵,曾經是磁器口唯一的尼姑庵,始建于明代,高臺雄峙,畸出地表。大殿采用系重檐歇山式。上下兩檐均施斗拱,角晏翹升。屋頂由黃釉筒瓦覆蓋,飾脊獸。
然而到鳳凰山,最重要的還是尋訪當年的抗戰美術遺址——在山腳下的抗戰教育博物館內,存放著當年“國民政府中央美術委員會”的一些資料,其中,在一張四川省立教育學院的全景照片上,背景就是鳳凰山,山上的主要建筑……住宅、廚房和碉堡依稀可見。

重慶磁器口古鎮 攝影/ 東方IC
遺憾的是,吳作人先生曾住過的碉堡,已在幾年前被拆掉蓋了新房,依稀還能看到當年的墻磚。不過鳳凰山上,至今還保留著一排非常平常的紅磚青瓦的房子,相傳,這就是在抗戰時聞名于世的原國民政府中央美術委員會舊址。
據記載,當時鳳凰山頂有兩排五間相連的磚瓦平房,原為四川教育學院的宿舍,張道藩、蔣碧薇(時任省教院法文教授兼圖書館負責人)與教育學院顏實甫院長商量,將這房借用作為會址,一部分辦公,一部分留供委員住宿。此后,張道藩還請陳立夫(時任民國教育部長)題名刻了一塊牌子掛上,1946年此牌子作廢后,被秦宣夫做成了畫箱蓋至今尚在(參見蔣碧薇著《我與張道藩》)。
當時,居住在山頂的藝術家計有秦宣夫、常書鴻、王臨乙、呂斯百、吳作人、李瑞年等人,這樣一個小山坡上的小房子,也成就了中國第一代油畫家回國后的第一個創作高潮期中的重要地點。
如果要尋找“沙磁文化”的印記,有一個地方是不可不來的——重慶第28中學,即“原四川省立教育學院”舊址。她沉默地匍匐在鳳凰山腳下,隱蔽在熙熙攘攘的磁器口古鎮對面。很容易被“忽略”,被錯過。匆匆忙忙的游人是難以留意到她的。
這是一座并不起眼的學校,讓人難以相信她承載的是一個熱火澎湃的時代,也難以想象這里曾是中國鄉建教育的發祥地之一。當年,許多學貫中西的大師在此處任教,比如國學大家吳宓先生曾在這里傳道授業、著書立說;比如諾貝爾獎獲得者丁肇中,他的童年就“標刻”在這里。

清代民居鐘家院大門,重慶磁器口古鎮。 攝影/ 楊興斌/ FOTOE
上世紀20年代初,梁漱溟、晏陽初、盧作孚等一批務實的愛國知識分子,在全國開展鄉建運動。1932年,劉湘主川,在磁器口成立四川中心農事試驗場,繼于1933年7月將川東師范的鄉村師范專修科與農事試驗場合并建成四川鄉村建設學院,1936年更名為四川省立教育學院,為當時全國僅有的兩所獨立的師范類公立學院(另一所為江蘇省立教育學院)。首任院長,即民國著名教育家、被譽為“中國愛國知識分子典型”的高顯鑒。
小丁肇中便在川教院第三宿舍生活了八年,從1938年到1946年(兩歲到十歲)。1975年丁教授第一次回到闊別二十八年的川教院舊址,一位中科院負責人打趣說:“你是回娘家?!倍〖m正道:“我是回到了自己的家?!?/p>
時光輪轉,當年的川教院早已搬遷(1957年秋,原址改辦高中),但依舊存留了一些細節,還能讓人回到當年。當然,最大的“見證者”是眼前那兩棟古色古香的民國時期的老式紅樓,這兩棟僅存的抗戰遺留建筑,猶如矗立在歷史煙云中的某種證物。這就是原川教院教學樓——2005年9月7日,為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重慶抗戰教育博物館”在這處舊址開館。
走近雍容大氣的老建筑,頓時就有時光回流之感。它們經歷了重重的歲月霧瘴,仍然顯得氣度非凡,肅穆而凝重地挺立在坡壁之上,散發著濃郁的歷史韻味。紅樓四周,是茂密的林木和低矮的灌草,走在覆滿青苔的土路上,似乎還能感受到當年吳宓教授在此任教、居家時,四處漫步的身影。
陳列館盡管已經是抗戰老建筑,但保存得較為完好,在里面走動,忍不住要放輕腳步,唯恐驚動了沉睡的歷史。尤其在上樓時,盡管已經放輕了腳步,但木質的樓梯依舊從腳下傳出“咿呀咿呀”的叫喚,加上沉重的黑色扶手,還有墻壁上的老照片,讓人覺得是在穿行于今古之間。
展廳里,大量圖片、實物、史料,全面反映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中華民族國民教育的艱苦抗爭、蓬勃發展及“陪都沙磁文化區”的教育現狀,令人不禁懷想當年,中國各界精英、數十萬流亡學生匯集山城的場景。一度,遷入重慶的學校將近70%都集中在方圓只有50公里的沙坪壩和周邊的青木關、夏壩、興隆場,僅磁器口一帶就有各類學校200多所——一時間,沙區校舍林立,名師薈萃,這種書聲朗朗的教育繁榮景象一直持續了8年。
然而時過境遷,當年繁榮興盛的景象似乎已成云煙。其實不然,歲月或許能夠淘洗時間和記憶,但卻不會洗刷掉全部的印跡。正如留言薄上這樣一則留言:“這里再現了一個被人遺忘了的教育歷史世界?!?/p>
車繼續前行,這趟沙磁文化的尋訪之旅,重覓歷史繩結的心靈之旅,將在這里劃上句號——青木關。
青木關位于原巴縣與璧山縣交界的一個山隘,史稱“重慶第一關口”,現屬沙坪壩區。沿渝遂高速公路北行,穿過大學城隧道不久,即可看到矗立在點綴著黃色小野花的坡壁之上的一棟紀念亭。
這便是國立音樂院舊址了。拾級攀登,時光也在苔痕歷歷的青石臺階上一梯一梯倒流。紀念亭的黑色碑石上,篆刻著以下文字:“國立音樂院,1940年成立于重慶青木關,為抗戰時期大后方的最高音樂學府……”

紅巖廣場,重慶沙坪壩區化龍橋紅巖村。 攝影/ 楊興斌/ FOTOE
國立音樂院即為今中央音樂學院的前身,國立音樂院紀念亭是“沙磁文化”里重要的見證,它是樸素的,因為歷史的象征物并不需要外觀的華麗,它自有深刻的寓意。站在紀念亭外,極目遠眺:渝遂高速公路橫亙在不遠的山間,車水馬龍。當年國立音樂院簡陋的茅屋和微弱的油燈光不再,但音樂院內傳出的琴聲歌聲,卻能夠穿過歲月的沉積,一如那首悲愴雄渾的《嘉陵江上》,回蕩在青山環圍的縉云山間:“江水每夜嗚咽地流過,都仿佛流在我的心上。我必須回到我的家鄉……”
離開青木關,從西永微電園穿隧道,一片開闊美麗的土地在春初的暖陽下呈現于視野內。如果說,我們剛剛歷經的是看不見的沙磁版圖,那么,眼前的大學城,則是具有現實意義的教育沃土——她承繼了“沙磁文化教育區”的歷史血脈,給“沙磁文化”賦予了新鮮的氣息。
自2005年10月大學城落成以來,每次路過都能感受到那種蓬勃的生命力,那迅捷的生長軌跡令人震撼:從鄉村到城市,從田野到校園,從田園牧歌到現代時尚,從文化積淀到科技創新,新興的大學城學府匯聚,已經成為莘莘學子的夢中學苑、理想之城。
在大學城縱橫交錯的大道上奔馳,猶如在歷史與現實之間穿越。一頭是七十年前的沙磁文化區;一頭,則是眼前的大學新區,時空的翻轉令人慨嘆。
重慶大學新校區凝重的青磚建筑,牽引我們回到歷史的記憶:1938年,在重慶大學校長胡庶華等愛國教育家、文化人的共同倡導下,沙磁文化區創建成立……而今,重大虎溪校區不僅是學子的天堂,還是市民們的旅游勝地,校園內的植物園面積達42公頃,植物多達1200多種。

四川美術學院內的羅中立美術館,外墻用廢舊瓷磚拼接出充滿現代藝術風格的畫面。 攝影/ 黃豁/ FOTOE
車過四川美術學院,則讓人懷想起曾經的抗戰美術群落——那是徐悲鴻、豐子愷、張善子、傅抱石、張書旂……而現在的川美,已在中國美術界占據重要一席,享有盛譽,是眾多美術愛好者的“麥加圣地”。川美校園有著濃厚的藝術氛圍,尤其是校內的地標性建筑——建筑總面積5.4747萬平方米,由357個工作室構成的虎溪公社,如今已是國內最大的“畫家村”,集聚了羅中立、龐茂琨、張曉剛、方力鈞、王廣義、岳敏君等中國當代著名藝術家及青年藝術家。走進虎溪公社,給人的感覺就像是走進了一座大大的藝術倉庫。357間工作室中,最大的160平方米,最小的也有50多平方米,空高接近7米。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工作室里里外外都不見任何裝修的痕跡,清一色的紅磚墻、裸露在外的水管,連排水溝都沒有遮蓋??蓜e小看了這些紅磚墻,修建時,川美還專門對其進行了設計,比如一些鏤空,就參考了古建筑,當陽光灑下來時,會造成奇妙的光影現象……
然而,從大學城疾馳而過,眼前仿佛又置換了一幅背景——那是時尚與繁華交織的都市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