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永安

多次到深圳,我總是穿行在高樓大廈間。一千多萬人的大城市,看不盡的是霓虹閃爍。這次旅行大不同,鬧市一眼也沒看,倒是走了三個村:南嶺村、大芬村、版畫村。
版畫村在深圳城區北面的觀瀾鎮,原來是著名的客家人聚落。十多年前,政府出錢購買了這個古村,掛上“中國觀瀾版畫原創產業基地”的牌子,經過一番打理,這里變成了世界各地版畫藝術家的聚集地。走進版畫村,一個個粉墻黛瓦的老院落改建為畫家的工作室,氣氛淡然又熱火。唯一的新建筑,是村頭的版畫工坊,里面有木版、銅版、石版、絲網四個拓印中心,印的都是駐村藝術家的原作。在石版工藝區仔細看,石版摸上去像嬰兒的皮膚,細膩光滑。正在拓印的藝術家說,每塊石版要好幾萬元,是從德國小鎮松爾霍芬運來的,是世界上最好的石版畫石料。
同行的版畫村領導介紹,所有的版畫藝術家來到這里都是包吃包住,提供一切創作條件。村里的收獲,是得到藝術家作品的30%。這能
不能平衡版畫村的支出,就不好細問了。版畫村不是一筆微觀經濟的小賬,還要從城市文化積累的大局長遠打算,價值是毋庸置疑的。
走在版畫村,心情有些慚愧,感覺每一條巷道都是一條分界線,劃分出人生的純與雜。現代社會的基礎是專業分工,專業化是每個人的立身之本。畫家往往是最有童心、精神最專注的人。他們把一生投入線條、色彩、構圖中,每一天都躬身創意中。世界上有很多喜愛藝術的人,但真正能夠將喜愛升華為創作,將藝術變成生活方式的人,卻少而又少。不少人感覺自己很藝術,實際上離得很遠。真正具有藝術靈魂的人,無論世風朝哪兒吹,都絕對不會離開藝術,一定會把它當作生存的根本。莫奈說“我像小鳥鳴叫一樣作畫”,說的就是這樣的生活。看著這些純真的版畫家,我在這深深的熏染中,也強烈感到自身缺乏的藝術純度。
很想和版畫家們聊聊,特別想知道他們有沒有時間的壓力。版畫工坊不同于畫家自己的畫室,工業化的流程有無形的催趕,等待藝術家及時拿出作品來。這是藝術的大敵,低質的作品大部分都是被時間壓迫出來的。凡是“趕工期”的作品,都顯得緊張而單薄,而擁有時間自由的作品,大多看上去舒展從容。1889年,哈佛大學的“正門”約翰斯頓門開工,設計師是新喬治亞風格的領軍人物查爾斯?麥金。一座簡樸的紅磚大門,在麥金手里精雕細刻,每一塊磚都要與大門里面的老建筑風格統一。這樣的“慢藝術”不但工期漫長,而且還不斷突破造價。學校董事會不得不詢問為什么要多費一倍的錢,麥金冷冷地說:“我造的不是2萬美元的預算,而是一座藝術的門。”董事會的諸位大佬雖然不大懂藝術,可一聽這話,一致同意批準加錢,耐心等待麥金的創作。這樣的佳話世上不多,在越來越產業化的文化潮流中,藝術家的自由也是有限的。
剛進版畫村,一個個紅燈籠就映入眼簾。版畫村的紅燈籠格外顯眼,每個燈籠上都寫著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民主”“自由”“公正”“法制”……門無論大小,都掛著一對。當我走出小巷,在村口回頭一望,驀然發現眼前的景象竟是一幅大歷史的刻畫,猶如充滿隱喻的大地藝術,這就是我們的時代啊!紅紅的燈籠給了版畫村濃濃的現實色彩,而那藝術的獨立與自主,也因此獲得烏托邦的張力。(作者系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