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板張掛在我的耳朵里

嵇紹波

那年8月，樹上的鳴蟬剛扯開嗓子叫，我就騎著自行車，匆匆趕到30里外的縣城高中上學。升入高三，即將面臨高考，學校通知我們提前到校學習高三的內容。

坐在蒸騰著熱浪的教室里，雖然大家衣衫盡濕，緊貼在身上，但是依然聚精會神，目光緊盯著黑板，不敢有片刻游移。大家心中都蓬勃生長著一個瑰麗的大學夢。

那時，考大學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我所就讀的學校，三個班200多人，能通過預選的人不超過一半，最后考上大學的也就幾十個人。父親曾鄭重地跟我說過，考不上大學沒什么可恥的，可以跟人解釋是臨場發揮不好；可要是高中讀了三年，連高考試卷都沒有資格摸到，那臉就沒有地方擱了。同學們大多都抱著和我同樣的想法，心中的目標是最起碼要通過預選，因此明知道考不上大學，也不敢有絲毫懈怠。

經過一天的學習，我們也累了，站在陽臺上吹了一陣熱烘烘的晚風，陸續回到宿舍用冷水沖一下身子，倒頭就睡了。宿舍里沒有空調也沒有風扇，像個熱氣騰騰的蒸籠，似乎要榨干我們身上的水分；蚊子也不甘落后地趕過來，吸我們的血。但是我們在席子上打幾個滾兒，就酣然入睡。早晨醒來時渾身濕透，席子也像水煮過一般，有幾次我要翻身起來，席子卻緊貼著我的肌膚，也要跟著站起來，仿佛被強力膠粘在了身上。

這樣熱的天，一個宿舍還住著20個人，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宿舍衛生環境的惡劣，舍內空氣十分污濁，很多同學因此染上了紅眼病，我也未能幸免。

一切的苦和痛，咬咬牙能挺過去的，于我都不是大問題，唯獨生病是我不能面對的，甚至被認為無足輕重的紅眼病，對我都有可能是一場災難。我拿不出買眼藥的錢，因為父親自我讀高中那天起，就開始生病了，而且還是每個月都要消耗幾百元的肝腹水。對于一個農村家庭來說，醫藥費就是一個天文數字，若不是親朋好友的支持，父親可能早就離開這個世界了。而我能繼續讀書，只是因為父親的一個執念——讀高中無論多難，就是在地上爬，也要爬完。因此，我用的每一分錢都是父親從醫藥費里摳出來的，除了交伙食費，我身無分文。我僥幸地以為，過不了幾天，我的紅眼病就會不治而愈。

然而紅眼病并沒有如我想象的那樣好轉。一個星期后，我突然發現，我再也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了。我慌了，但是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家里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父親身上，父親的病已經讓他們焦頭爛額、無暇旁顧。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誠惶誠恐中無奈地接受命運的安排。我擔心繼續發展下去，我的眼睛真的會瞎。幸運的是，紅眼病終于不治而愈了。接踵而來的，卻是我的眼睛看書時又酸又澀，見光就疼得無法睜開，我再次陷入恐慌。

放假回到家中，看著病入膏肓的父親和滿臉愁容的母親，我什么也不敢說，只能一個人默默地承受著。再次回到學校，我的眼睛還是沒有好轉的跡象，坐在教室后排，眼前一片模糊。我曾經動過配一副眼鏡的念頭，但是一摸口袋，還是無奈地放棄了。書本上的字仿佛也長著芒刺，不能久視。我幾乎要放棄讀書，但是一想到父親殷切的目光就又猶豫了。大哥當年高三復讀三年都沒有考上大學，已經讓父親被村里人笑話，如果我半途而廢成為逃兵，父親就真的再也抬不起頭了。

我的成績直線下滑。為了挽住頹勢，我想盡了辦法。一次體育課后，我發現眼睛酸疼的癥狀緩解了一些。于是，每天中午吃過午飯，我就到操場上打一會兒籃球。但老師認為我不抓緊時間午睡，是不求上進。晚上，上晚自習前，我都會繞著操場跑步，同學們認為我不抓緊時間學習，是自暴自棄。異樣的目光鎖在我的背上，麻麻辣辣的，似乎要灼出一個洞。但是，我顧不了那么多，誰會有時間或心情聽我訴說呢。我只是近乎麻木地做著重復的動作，希望眼睛能夠在書本上多停留幾分鐘，努力將眼睛瞇起來的時候，能夠將黑板上的字看得更清楚一點。

我所付出的一切努力，起到的效果微乎其微。一次摸底考試中，我的成績跌至班級的倒數幾名。導致的直接后果是，我的座位向后一移再移，一直到最后一排。在老師和同學眼中，我成了不求進取的那一類人。我陷入了絕境，黑板上是白茫茫的一片，耳畔環繞著同學的“嗡嗡”低語。我急得渾身冒汗，無奈地趴在了課桌上。但我意外地發現，只要靜下心來，就能聽清老師說的話。于是我就趴在課桌上，認真聆聽，仿佛我的耳朵里張掛著一塊小黑板，老師說的每一句話，都能清晰地呈現出來。

記得那個上午第三節的物理課，老師提問，叫了坐在前面的幾個同學，都回答不上來。坐在后面的同學卻是無所顧忌、騷動不安，老師沉著臉盯著后排。我依然認真地趴著，卻聽到老師點我的名。教室里立即發出了哄笑——同學們包括我自己都心知肚明，老師這是要為難我，拿我立威，讓后面的同學安靜。我沒有猶豫就站了起來，說出了我的想法。我給出的答案是正確的——班級里排名靠前的幾個同學都沒能回答出來。教室里一下子安靜了，同學們都盯著我看，臉上滿是驚愕，仿佛我是一個他們完全陌生的插班生。后面的同學們偷偷朝我豎起大拇指，一直被漠視、譏笑的群體，現在我代表他們，在全班同學和老師面前長了一回臉，拿回了屬于我們的尊嚴。

我的成績就像熬過冬天的一株小草，雖然沒有大樹的偉岸婆娑，也沒有花朵那樣美麗鮮艷，但是也有了自己的一抹青綠。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希望是渺茫的，但是我不會放棄，也不敢放棄。每天，我都認真地趴在課桌上，在耳朵里張掛起黑板，心無旁騖地汲取著知識，計算較多的時候仍然有些吃力，但我的成績還是一點點地提高了。在隨后到來的預選考試中，我幸運地拿到了高考入場券，成為全班六十幾個人中幸存的二分之一，成為后面幾排中碩果僅存的一個。

高考時，我踩著錄取線考進了師范院校，成了老師眼中的一個奇跡。去學校轉團關系時，老師特地從課堂上跑出來問我，因為全班只考上10多個，而我是最不可能的一個。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認真地說，在這里，張掛著一塊黑板——老師課堂上講的，我都看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