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宛思
看了《瞻對》和《格薩爾王》以后,我有點驚訝也有點好奇:阿來下一本小說,形式上還會有很大變化嗎?民族性的史說與詩說之外,敘述還可以向著哪個方向探索?接著就看到了《蘑菇圈》,是兩個中篇《蘑菇圈》和《三只蟲草》的合集,意外地,“探索”好像又被拋開了。
兩篇小說的線索都是藏區平常之物,蘑菇和蟲草;主角也是平凡之人,阿媽斯炯和桑吉;常物凡人,牽起的故事自然復雜不到哪兒去:阿媽斯炯靠蘑菇養活著家人,老阿媽,不能說出父親名字的兒子膽巴,只想做個燒火僧卻終于戀上一個寡婦的哥哥法海;桑吉對蟲草的心愿,也和他身邊的人有關,想給愛惹是生非、不招人待見的表哥買雙手套,想給多布吉老師買瓶剃須泡,給娜姆老師買瓶洗發水,讓星期六星期天的校園飄出好聞的味道……阿媽斯炯和桑吉惦記的世界,偶爾也會遠到不長蘑菇與蟲草的地方,就像阿媽斯炯在民族干部學校聽過的,桑吉從調研員帶來的百科全書上看到的那樣。但是阿媽斯炯和桑吉都是珍重煙火味道的人,也是能養活人的人,他們總是從自家鍋灶和帳篷的氣味里算生活——這種珍重與自私無關,實際上,阿媽斯炯和桑吉他們養活過的,不止自己和家人。
阿媽斯炯救活過家人餓死、孑然一身來投奔她的吳掌柜,可能也救活過那個教她蘑菇烹煮方法、第一次用漢字把她名字寫成斯炯的漢人干部,他是兒子膽巴的爹,卻至死才承認這個事實。喇嘛哥哥天一黑就奔去的寡婦家的兩個孩子,嘲笑孤立她的村民,折騰人也折騰機村的工作組,甚至是像人一樣在災年里熬著的鳥,阿媽斯炯都努力地養活著——就用她偷偷守護的蘑菇圈。阿媽斯炯還想養活那個蒼白、瘦削,總把她叫做“不覺悟的姐妹”的女工作組組長,但是組長討厭阿媽斯炯的蘑菇,她后來咳了血,再也回不到機村……
阿媽斯炯最后養出了縣長兒子,但她傷心蘑菇圈就要沒有了;而聰明稚嫩的桑吉,還不到擔心蟲草的年紀。望著像肚腹一樣鼓著的山坡,桑吉熱烈地想象里面一定有很多蟲草。奶奶的病,姐姐的傷心,讓表哥和老師輕輕高興一下的禮物,還有帶塑膠跑道、電影院、廣場的真正的城市,鯨魚跟企鵝的夢……聰明的桑吉能夠把它們全部換算成蟲草??墒?,他的換算跟收了蟲草去送禮升官的教育局調研員不一樣,桑吉不知道蟲草在離開他之后成為禮物成為賄賂。但他把一切都原諒了,包括扣下本來屬于他的百科全書的校長。桑吉是成績最好的學生,也是最聰明的蟲草擁有者。
我們看藏區,總想著那些稀貴之物,算著它們價值幾何,怎樣獲取。然而阿來筆下,蘑菇蟲草,還有奶茶肉干,甚至碎米薺、鹿耳韭這樣的野菜,都是有滋味有氣息的,在它們沒名字和有名字的時候,都是活人的可敬之物。
聞到它們的味道,就聞到一種活味。阿來說,我愿意寫出生命所經歷的磨難、罪過、悲苦,但我更愿意寫出經歷過這一切后,人性的溫暖。畢竟,人活著,時間過著,愁困和磨難總能被一些人一點一點拽平、修補。而當炊煙裊起飯食齊備,人們總會說:啊,他們真堅強,他們真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