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消逝的谷沱

姚景強

谷沱，是北方的方言，類似于南方的池塘或水塘。我的家鄉地處豫西北的王屋山下，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昔日，村村寨寨幾乎都有谷沱。遺憾的是，如今谷沱卻已漸漸消逝，幾乎很少看到它的身影。雖然谷沱已悄然淡出人們的視線，但是，我們這一代人卻有幸經歷過它的興衰沉浮。

在我的記憶里，我們村就有大大小小3處谷沱，小的約有半畝，大的一畝有余，均呈不規則的圓形，水深常年保持在2米到3米之間。每處谷沱的四周都長滿了多種水草，還有粗細不同的數棵大柳樹。其中有一處谷沱的邊上，還長了一棵百年老柿樹，枝葉茂盛，樹冠碩大，有一枝樹杈還橫著伸向谷沱的水面3米多長。少年時代的夏秋時節，我和我的同齡伙伴們最喜歡在這棵樹上“摸樹猴”了。“摸樹猴”是一種游戲，首先選一個“瞎子”，用小手帕或布條將其眼睛蒙起來，其他孩子都扮演成“樹猴”，在樹枝上蹦跳攀緣，讓“瞎子”沿著枝丫追摸，誰要是被捉住了，就得改換角色，扮演“瞎子”。所以，“樹猴們”為了不被捉住，就得攀著交錯的樹枝躲躲閃閃，四處逃竄，有時被攆到樹梢，就攀跳到另一枝樹杈上。玩膩了，有的人耍賴，就沿著伸向谷沱水面的那一枝跳了下去，頓時，水中泛起層層漣漪。不必擔心，我們都會游泳。我就是在這谷沱里學會游泳的。這小小的谷沱，就像一個鄉村游泳訓練基地，在大人和大哥哥們的輔導教練下，后生們學會了鳧水、踩水、仰泳、側泳、潛泳等各種花樣的泳姿，一年年，一代代，循環往復，樂此不疲。在我們這一帶及其周邊的村莊，人們往往是先從谷沱里學會了游泳，然后才敢去村北的蟒河、村南的湨河以及附近萬羊山下寬闊的水庫里去搏擊風浪。冬日里，谷沱水結成了厚厚的冰，這里又成了孩子們天然的溜冰場。

當然，孩子們每天要上學，早出晚歸，除了節假日，游玩的時間是有限的。更多的時候，谷沱往往是大人們光顧的地方。在當年生產隊的日子里，早晚工余時間，村里年輕的姑娘和媳婦們，都要三三兩兩來到谷沱邊，一邊嬉笑著洗著衣服，一邊談論著家長里短。在女人們的嬉笑和棒槌的敲打聲中，男人們也喜歡湊個熱鬧，挽起褲腿坐在光滑的石頭上洗腿泡腳。當夕陽西下的時候，羊倌們放牧歸來，也會趕著羊群來這里飲水。要是在夏日里，羊群里叫聲“咩咩”，站立在柳枝上的鳥兒嘰嘰喳喳，知了躲在柳枝杈上嘶聲鳴叫，還有那躲藏在水草或石縫里的蛙鳴聲，此起彼伏，組成了一曲曲優美的“交響樂”。即使到了晚上，勞累了一天的老人們，也常常坐在谷沱邊的大樹下，搖著蒲扇，給孩子們講述著他們永遠也講述不完的故事。

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谷沱一直是我們村以及我們這一帶除了水井之外最為重要的水源。它與人們生產生活息息相關。雖然人的飲用水取之于井，但是，村子里的豬鴨雞鵝和牛馬騾驢羊，都要靠這一池池清中有濁的谷沱水生活。還有，編筐用的荊條，婦女們納鞋底用的麻，采割之后，都需要放到谷沱里泡些時日，才能使用。有時遇到旱季，也全憑谷沱水點種抗旱。即使谷沱水枯竭了，生產隊也會及時組織社員清淤，那些在水下漚了多年的淤泥，是莊稼最好的肥料。

隨著歷史的變遷、社會的進步和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從20世紀七八十年代開始，我們這一帶的谷沱已漸漸消逝且夷為平地。其主要原因：一是那時濟源興修的“引沁濟蟒”大型水利灌溉工程，已開始發揮效益，機井數量也逐年增多，抗旱澆地已不再依靠谷沱水。二是由于自來水得到普及，家禽牲畜飲水、人們洗衣洗澡也不再依賴谷沱水。三是農村規劃要蓋排子房，谷沱影響通路蓋房。鑒于上述原因，谷沱似乎已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自然失去了往日的風采，從此退出了歷史舞臺。

望著村中一條條寬闊的街道，一排排整齊的樓房，我卻忘不了往日的谷沱。它在我的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成為我記憶中的夢里鄉愁。人們常說，世間萬物，失去的才是珍貴的。谷沱也一樣，它曾具有排水治澇、蓄水抗旱、人畜用水、洗衣洗澡和淤泥積肥等諸多功能。要不然，怎么會村村寨寨都有谷沱呢？盡管這些已成為歷史，但在我的腦海里卻時常縈繞著這樣一個問題：谷沱是什么年代形成而又是怎樣形成的呢？

偶讀《詩經》，其中《陳風·澤陂》曰：“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意為：那池塘的岸邊，香蒲與荷花一同生長。讀之，使我豁然開朗。其實，池塘者，亦為谷沱也。《詩經》產生于周代，這說明，在周代或者周代以前就有谷沱了。據說，那時的池塘或曰谷沱，并非人工開挖而是自然形成。真正意義上的谷沱，在北方，在我的家鄉，則是與祭祀建廟有關。

我國的祭祀活動由來已久、源遠流長，相傳最早的祭祀活動始于黃帝祭天。軒轅黃帝大戰蚩尤，屢戰屢敗，就在王屋山主峰天壇頂設壇祭天。因西王母授其策，很快打敗蚩尤，一統華夏。但有文字記載的祭祀活動則始于周代。西周開國后開始祭祀山川百神，《詩經·周頌·時邁》中就有“懷柔百神，及河喬岳”的記載，意為祭祀百神歸位，大河山岳共享。《左傳·僖公二十一年》一書中也曾這樣記載：“任、宿、須句、顓臾，風姓也，實司太昊與有濟之祀。”這里提到的任、宿、須句、顓臾四個春秋時期的諸侯小國，都在今山東境內的濟水流域，皆系風姓太昊之后。太昊者，伏羲氏也。那時還沒有廟宇，祭祀活動都是臨水設壇而祭之，并且是國家行為。直到東漢時期，隨著佛教傳入中國和產生于中國本土的道教的興起，官方陸續開始興建寺廟。從那時起，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國家祭祀都在寺廟舉行。而在民間，由于佛教、道教兩大宗教團體日益發展壯大，也開始興建寺廟，進行祭祀活動。到了明代，因金元時期長期戰亂，中原地區十室九空，人煙稀少，大量寺廟也慘遭破壞。明王朝在實施移民舉措的同時，朱元璋又頒詔對三山五岳和“四瀆”（江、河、淮、濟）重新封祀。民間受其影響，也開始大興土木，修寺建廟。

我們這一帶的寺廟，大多是在明代移民之后興建或復修的。據老人們講，從山西洪洞移來后，相繼要辦三件事：一是搭窩，即蓋房，解決生存問題；二是栽樹，即在院子里或門前栽上一棵槐樹，象征和昭示后人，老祖宗的根在山西洪洞大槐樹；三是建廟，祭祀神靈，以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國泰民安，永保社稷。移民們安頓下來之后，生產生活恢復了正常。接下來，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建廟。建廟時，塑造神像、壘墻的土坯、粉墻的泥巴等，都需要大量的泥土。土，從何而來？在生產力不發達的農耕社會，就地取材最為省工省力。因此，廟址選好之后，就近挖坑取土。寺廟規模越大，用土越多，坑就越挖越大。把土備足之后，就等待夏季汛期的到來。一旦天下大雨，山上的水和家家戶戶的屋檐水，就會順著路邊的水溝流入坑內，人稱“谷沱水”。有了土和水，就為建廟提供了最重要的物質條件。因古代建筑全系木質結構，廟宇建成后，最怕的就是火災，“谷沱水”就是救火最充足、最近的水源。難怪村村寨寨的廟宇都與谷沱毗鄰。年復一年，谷沱在為廟宇提供安全保障的同時，也為村民們的生產生活提供了便利條件。

每當我想起村中消逝的谷沱，心中總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失落感。因為谷沱是一種文化現象，是農村中世代傳承的水文化，也是一個地方歷史的見證。歲月無情， 人們在感受物質生活條件提高的同時，也失去了許多美好而又值得懷念的東西。還是那句老話，失去的反而感到珍貴。這就是谷沱留在我記憶深處永久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