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蘇力 劉暢
1997年的時候,我到湖北農村走訪,連西部的大山區(qū)也去了,發(fā)現(xiàn)基層法官那時非常窮,家在縣城,但平時住在村里。與外界聯(lián)系要打長途,村里付不起電話費,就把電話鎖上,只能來電話時接。記得有一次同一位40多歲,從部隊轉業(yè)的基層法官打交道,在喝酒時的種種細節(jié)里,我發(fā)現(xiàn)他極聰明,我考察人家時,人家也在考察我,見我尊重他們,他們才愿意跟我講真話。
我大老遠與他們坦誠相見,是因為當時正趕上又一輪大規(guī)模裁軍,先前將復員軍人分配到基層法院的政策引起廣泛爭議,覺得轉業(yè)軍人的軍人作風不利于法治的專業(yè)化;又趕上當時推進司法改革,其中之一是抗辯制改革,過去由基層法院的法官調查案件事實,現(xiàn)在要讓控辯雙方請律師調查;另外就是把矛頭指向基層審判委員會制度,學界以外國經驗為基準,認為它違反了司法規(guī)律。
我當時已博士畢業(yè)歸國,在北大任教。大家彼時正在熱議電影《秋菊打官司》,流行的解說是,覺醒的中國農民拿起了法律的武器,我則認為,這其實反映了法律進入中國農村基層后“水土不服”,農民發(fā)現(xiàn)自己受騙了,所謂的法治不是農民消費者需要的商品,而是法律人試圖推銷給農民的偽劣產品。
所以,面對那時的思潮,我認為法治一定要關注中國人民的需要,中國的法學也得從中國法治實踐中總結提高。部隊里讀的《毛選》,讓我一直堅信“一切結論產生于調查情況的末尾,而不是它的先頭”。上大學時讀費孝通的著作,在美國的留學經歷,又讓我對熟人社會和陌生人社會有了更深的體認,能夠拉開距離看問題。有著這些智識準備,我就打算親自實地看看,沒有受過法律訓練的基層法院的法官,如何處理中國百分之八九十的案件。

我原是不懂農村的,我本身是城市人,15歲當兵,有兩年駐在村里,部隊的干部戰(zhàn)士幾乎全來自農村,但與他們5年多的長期交往,讓我對農村也只能算有點直觀了解。1995年開始,我應邀到武漢給中南財經政法大學辦的法官班授課,學員都是基層法院的法官,我借此機會訪談這些法官,又去了他們工作的各地法院。在田野調查中,顛覆了我的許多觀念,讓我變得保守了。
最典型的是基層審判委員會制度。法院法官遇到一些疑難、重大案件,主審法官會把案件交到審判委員會討論決定。我在調查之前,也認為審判委員會制度起碼不利于法官的獨立判斷。但我在湖北訪問了100多位基層法官,他們也談及了我擔憂的問題,也認為肯定有弊端,也有堅持認為自己的判斷更合適,審委會的判斷反而有誤的情況,卻竟然沒有一個人說這個制度不好。想想誰都是“寧當雞頭,不當鳳尾”,不愿被人管著,他們?yōu)槭裁催€能接受呢?
法官給的理由很多,主要理由還不是面對疑難、新穎案件,年輕法官解決不了,審判委員會的委員資歷通常比較深、有經驗,他們需要審委會把關,或需要統(tǒng)一法律適用的尺度,最重要的原因是,基層法院的法官生活在熟人社會中,活得很難,工作也很難。
基層法官基本都是本地人,在熟人社會里,許多人在解決糾紛時,會以各種方式找到法官,法官不可能六親不認。但審判總會有個結果,不可能兩全其美,甚至公平的判決常常會令雙方都不滿。即便法官判決上會秉公執(zhí)法,在別人找到他時,他既不能公開表示六親不認,也不能先都應承下來,那等于騙人家,結果出來后,人家會更憤怒。在這種情況下,法官需要有個制度來保護自己和家人的安全。審判委員會其實就是這樣一個機制。被人逼急了,法官會說:“這我說了不算,合議庭說了也不算,這得上審委會”。
審判委員會是不得已的選擇,轉業(yè)軍人問題、抗辯問題,同樣如是。理論上講,我非常贊同法官應當來自法學院畢業(yè)生。問題是即便今天,在能進企業(yè)、律所、政府機關的前提下,有幾個正規(guī)法律院校的畢業(yè)生愿意長期堅持在中西部基層法院或人民法庭的?因此,在我調查研究的年代,甚至10年前,轉業(yè)軍人在基層法院人民法庭已是素質相對高的群體。我退伍時才21歲,而我在部隊時,周圍那些特別聰明的人,雖然正規(guī)學歷比我在部隊時高,但他們比我大5到8歲,退伍時都戀愛結婚了。婚后需要養(yǎng)家,怎么去上大學?像我的父母是中層干部,足以養(yǎng)活家庭,我才有余力考學,可當時多少家庭有這種條件?因此,在中國這個各地發(fā)展不平衡的大國,至少在特定時期內,一定不能在學歷與才能之間畫等號。
何況,基層糾紛也不那么復雜,司法本身更是不以知識為導向,而是一個明智判斷導向的職業(yè)。在基層法院面對某些案件或人民法庭中,有無學歷不是個問題。尤其在基層法院人民法庭,人們是要解決糾紛,而不是聽法官說理的。比如離婚案件,法官講得再有理,婚姻以感情為基礎,他們不愿離,法官若依法判離,一方可能當場就喝農藥。類似的事,通常轉業(yè)軍人反倒比大學畢業(yè)生更能有效應對。
沒有律師,又何談抗辯?上世紀90年代末的縣城里還有律師,人民法庭里便幾乎絕跡。在沒有律師代理的人民法庭,我曾見到一位法官給雙方當事人解釋“法庭辯論”,“就是可以吵架,但不能罵人”。而世界各國,律師都是追逐高收入的城市動物。中國律師超過10%在北京,30%的律師集中在4個最大的城市,法學院畢業(yè)生不會到農村去。即便國家有補貼,法學院畢業(yè)生下到農村,我認為農民也未必受用。不是農民不關心法治,而是農民務實,只要事情能比較公道地解決就行。即便村里有律師服務站,咨詢也要花錢。他會直接到法院要求立案,法官告訴他不能立案,但同時也要告訴他該怎么辦,他其實就獲得了免費的咨詢。
歸根結底,在農村這樣沒有門牌號,法院傳票都難以送達的地方,司法專業(yè)化如何實現(xiàn)?經過調查,我深深理解福柯的話,“法治話語的機制必須依賴一系列非常具體的非話語機制”。基層司法的問題,不在司法本身,而涉及社會的全面重組、結構和整合。
中國正在快速變遷,基層司法也發(fā)展很快,現(xiàn)代化消解了許多問題。比如,機器進村造成的工傷,或是鄉(xiāng)村通了公路,車輛撞死牲畜。變成農民要同陌生人打交道,他的生活和城市聯(lián)系在一起,案件也就有了陌生人社會的特征。而且,中國當前農村常住人口只剩下40%,大部分是老人、孩子。孩子以后上學、打工,預計未來10到15年,還會有20%的人進城。在東部沿海地區(qū)的農村,即使是人民法庭的司法也往往有律師介入,法官也幾乎全是法學本科畢業(yè)生了。各地人民法庭的條件大大改善,法官住進縣城,甚至市里,每天上下班,工作日在鎮(zhèn)上的人民法庭,星期五晚上回市。法官成了農村的外來人,工作空間與私人生活空間隔離開,熟人糾纏的問題正在大大弱化。
但是現(xiàn)代化也一并帶來了新的問題。村里的農民還處在熟人社會,他對外來法官的信任感會下降,司法的權威反而可能降低,甚至農民會更多地把法官當成政府官員。因此,當學界談論法官職業(yè)化和法官獨立的同時,在民眾的認知層面,司法機構與政府機關的區(qū)別卻有進一步模糊的危險。而在城市里,以往幾乎沒有的“碰瓷”現(xiàn)象,如今時有發(fā)生,碰瓷者通常是來到陌生社區(qū)的底層人士。在熟人社會,訛詐幫忙的人,是社區(qū)內的人格自殺;但在陌生的城市,有人就沒有這種顧忌。問題背后說明,依法治國當然有必要,但若真以為僅僅依法就能治國,那就是被意識形態(tài)終結了。
在我看來,類似的問題才是中國司法的真問題。世紀之交時,我把當時基層調研的成果寫成《送法下鄉(xiāng)》,將近20年來不斷重印。即便后來許多情況變了,但我提煉的那些基本問題沒變。所以,發(fā)現(xiàn)真問題,經過調查、思考寫成專著,這樣的治學方法,在當今的法學界尤為重要。
“各莊的地道都有許多高招……”
——電影《地道戰(zhàn)》對白
朱蘇力的書里,幾乎每一章開頭都會有類似的題記。朱蘇力作為文學青年的幽默和犀利,從未因步入看似繁密、嚴肅的法學殿堂而消隱。他學術上的興趣,正像這句《地道戰(zhàn)》的對白——看看各莊的高招,探尋中國實現(xiàn)法治的“本土資源”。他的聲譽和非議全來源于此。
《送法下鄉(xiāng)》以一個鄉(xiāng)鎮(zhèn)信用社的工作人員帶著縣里人民法庭的庭長,下到陜蒙交界的村民家中追討貸款的案子開篇,講到庭長由村主任領著找村民,卻趕上村民放羊去了。村民回來后,又讓庭長不用脫鞋,直接把庭長領上炕,把“送法下鄉(xiāng)”演繹成一出“炕上開庭”,村主任更是成為從中斡旋的“調解人”,由此引出對基層司法制度的思考。朱蘇力記得,那本書問世后,中國最頂尖的學術雜志《中國社會科學》發(fā)表了三篇上萬字的書評,放到現(xiàn)在也極為少見。而美國最好的法律雜志《耶魯法律評論》,也刊登了由紐約大學教授寫的40多頁書評,原書評更是有140多頁,幾乎是《送法下鄉(xiāng)》篇幅的三分之一。
贊揚者激賞他發(fā)現(xiàn)了中國法學界研究的“盲點”,欣賞他基于事實的實證主義方法。但這位在法學界里譯介近現(xiàn)代西方法學著作最多的人,也受到“反法治”“保守”“偏執(zhí)”的非議。這些爭議自他在1996年寫就《法治及其本土資源》后便如影隨形,因為那時他站在了浪尖之上。

2014年10月11日,朱蘇力教授在武漢華中科技大學作人文講座
共和國成立之初,政府發(fā)動過一場全面整頓舊司法機關的運動,樹立了政法合一、司法非職業(yè)化,走群眾路線的“大眾司法”模式。但自1991年《民事訴訟法》第64條規(guī)定,“當事人對自己提供的主張,有責任提供證據(jù)”,抗辯制改革的帷幕就此拉開。采集、提供證據(jù)需要專業(yè)的律師,司法職業(yè)化的改革也因之開啟。隨后幾年恰逢中國入世,司法也力圖與世界接軌,司法職業(yè)化的觀念幾成共識,學者強調法官的職業(yè)素養(yǎng)和專業(yè)精神,要求司法獨立和價值中立。但隨著改革的深入,對司法職業(yè)化的反思也慢慢浮現(xiàn),有學者認為法律不應偏離社會真實的需求,司法裁決應吸納民意。朱蘇力是最有影響力的代表。
“法治的本土資源”是他思考法治的錨點,這個令人充滿想象的術語一經提出,便引來多方爭論。批評者們面對這個詞,難以抹去歷史的陰影,從遠處說,是千百年的“人治”傳統(tǒng);從近處講,是仍未遠去的形形色色的運動。乍看上去,本土并無法治可茲生長的資源。朱蘇力對“本土資源”的強調,被看作是“法治本土化”,有為阻礙法治的環(huán)境進行辯解之虞,缺少在中國實現(xiàn)法治的理念。
朱蘇力眼中的本土資源,并非只存在于歷史之中,當代人的社會實踐中已經形成的各種非正式制度,才是更重要的資源。“隨著生產方式的變革、人口的流動,使宗法關系或變相的宗法關系得以強化的經濟基礎在不斷削弱,強調借助中國的本土資源,正是在這個前提之下。”
在法治現(xiàn)代化的進程里,這樣的爭論不會有結果。不過,“道不同不相為謀”,朱蘇力了解自己如今“非主流”的位置,他并不在意。《送法下鄉(xiāng)》是他的“高光時刻”,但相比獲得的贊譽,他更大的收獲是贊譽背后,自己的研究方式獲得了認可——鉆進一個具體問題里,做專項研究。回國后,他翻譯美國大法官波斯納的著作時,發(fā)現(xiàn)這位雖沒有學過經濟學,卻開創(chuàng)了法律經濟學分析的法學家不拘一格,用平實的語言,將法學與文學、社會學融會貫通,幾乎以一己之力開拓出法學研究的半壁江山。朱蘇力如醍醐灌頂,他不再拘泥于法學領域,而是在各個領域尋找與法律的關聯(lián),他寫過《法律與文學》《道路通向城市》《大國憲制》等多學科交叉的著作,他一向喜愛的文史、地理,轉了一圈又回到他面前,他也借此像波斯納一樣,將中國法學研究的疆域大大開拓。
采訪期間,他屢屢自謙自己愚笨,年輕時率性而為,直到三十六七歲才“開竅”,研究感興趣的課題就是自己的事業(yè)。他如今卸下北大法學院院長之職,只做普通的教授。每年除卻開會和大年初一,他都趿拉著拖鞋,安然地坐在北大法學院的辦公室里。